2016-12-08 23:29:23吳思鋒

如果連死亡都不屬於你《死亡紀事》


(劇照取自:窮劇場

撕裂,撼動,衝擊,殘酷。這是2009年高俊耀與鄭尹真共創、合演的《忿怒》於花蓮演後的觀眾回饋,問卷上的幾組關鍵詞。我還記得那股觀看時襲來的,幾無休止的窒息感,這般帶著「情緒」的戲劇,於往後我累加十多年的劇場觀眾經歷,仍屬罕見。但在高俊耀、窮劇場的作品裡,仍然持續保有這份力量。我說的「情緒」,不是指演員運用任何身體部位表達喜怒哀樂,而是高俊耀的劇場創作經由文字(劇本)與動作(身體)相互結構的氣密處理,及對於劇中底層人物做為社會他者的切近凝視,進而生產出一種官能性。

也是從《忿怒》(首演於2008台北藝穗節)開始,在台灣劇場逐漸為人所知的高俊耀,十年來不斷研發如何使編、導、演之間的「翻譯」更精準,更有創造力,在這三個戲劇環節上,他持續探索、鑿掘敘事的官能性,每每從中下階層眼光出發,塑造角色與情境,而且總是把舞台還給演員,不造景,以演員為中心去創造舞台上的世界。於各式圖像氾濫的現今,他的場面調度一來呈顯其師事陳氏葛派貧窮劇場的多年訓練,再者也反應他對圖像的謹慎思考,甚至對視覺的某種抵拒。

不是有個舞台,空間就理所當然存在。不是你開口說台詞,聲音就理所當然存在。不是你有動作走位,身體就理所當然存在。劇場裡的身體和聲音,如何與空間、文本產生關係?表演者做為整體介質的核心,如何準備,如何在場,如何與各個元素並存,進而互動,產生關係,便是這些年工作的思索。」(高俊耀語)

迄今尚未於劇場使用影像的高俊耀,在首演於2011年的《死亡紀事》,繼續施展他(聯合編劇:蔡承燊)多聲道敘述、多語混雜的文本特色,一場告別父親的葬禮,卻因複雜的馬來西亞種族與宗教實況,演變為屍體不知何蹤的荒謬事件。據表現形式,他運用舞台上僅有的十二片木板,建構空間、動作與聲音,以兩位演員動作的交錯與定格擴延身體的視覺感,且讀香港劇評人鄧正健如此形容:「兩名演員以唱口和擊掌製造聲景,手邊將木板覆拼砌出不同道具,同時以高速拋接的節奏在敘事者和角色之間來回往還,形成了一種看似簡樸無華卻暗力非凡的劇場氛圍。」倘若「屍體不見」意謂「肉與骨的遺失」,換句話說,此劇便是藉由某種空缺與匱乏,側擊大馬內部的複雜政治網絡,指出國家治理的非人化。

據高俊耀的創作序列,回頭看《死亡紀事》的生產意義,著實有諸多可談之處,其一,這是馬來西亞籍的高俊耀首次將「馬來西亞」做為主題,也是他與友人合組禾劇場的創團作(再後來才是現在的窮劇場),當這兩個「第一次」同時出現,是否意謂他在決定脫離個體戶的新階段,正視做為在台的馬來西亞華人的文化身分?因而,此劇之於創作者高俊耀,不只代表他展現更加簡練的劇場創造力,也帶有身為非台灣籍劇場人,藉此自我對質的內在意義。從這一點來看劇中兄弟檔,為何設定為一個留在馬來西亞,一個生活在台灣,也頗有意味。

據此意義,可做為參照的應為《我是一件活著的作品 ( readymade )》(2015源於窮劇場策展計畫:「馬華文學劇場-要說的都在這裡),該作由木焱同名詩作發展而來,深層鑽探語言的政治,馬來西亞的多語混雜與種族政治,仍然是觸及的面向,深入的路徑。那時,高俊耀說:「這次演出希望能從語言現象著手,去碰觸牽繫在我們身體的種種經驗,那些影響我們進而形塑我們所知所感的諸如教育、殖民、歷史、意識形態、文化、族群等,把木焱和我和來自不同背景的表演者,共同放置在一個生命經驗的平台上,相互對照,凝視彼此。」

另一方面,自《死亡紀事》後一個作品《懶惰》開始,因鄭尹真引領,他展開與聲音藝術家的合作,合作對象主要是發行噪音、前衛、即興與迷幻音樂的旃陀羅唱片的幾位藝術家,如謝仲其、張又升、黃大旺、林育德等,一路延續迄今。對主要以文字思考的他,這些藝術家以聲音探索歷史、表述觀念的作法,給予他「聲音」的新想像。這裡的「聲音」,包括「靜默」。當然,對於尚未親睹高俊耀作品的觀眾來說,一樣可以從中感受到簡練、銳利的文本質感與場面調度,之於相對熟悉高俊耀作品的,則不妨用一種「交界」的眼光來看待這次的重演。

最後,從大馬社會時有所聞的搶屍體事件而來的《死亡紀事》,說的終究是一個如果連死亡都不屬於你」的故事,遇到這樣的事,簽再多份生前契約也都是廢紙一張,因為我們每個人有天都可能變成國家的廢品,葬禮的儀式變成回收的SOP

刊於2016政大藝文中心節目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