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丑--黃凱臨談獨角戲
像是每個人或都將經驗的。總有一種始終不可能被推遠的回憶,黏稠,無可清洗乾淨,膚含種種不能明確掃除、指稱的濁質;或許,終究化成歲月點上的斑,一面需要他人搔撓、輕刷的乾涸的背;從憂傷長出笑,以記憶留存情感,以身體製造生命的詩意,即使殘酷也有。
月亮媽媽,頑劇場(玩具廠)出品,是剛過去的這一年,令人難忘的獨腳戲。簡單的寒冷。小丑穿上年老,乳房下垂而乾癟的偶,在面具背後,承載黃凱臨對奶奶的記憶:她親歷奶奶晚年因糖尿病而傷口感染必須截肢,失去身體自主性,移住養老院十年的日子,使她對老恐懼。由奶奶一手帶大的她,如斯記憶著奶奶疼痛時發出的呻吟、同睡時身上的氣味、洗澡時垂癟的乳房。「偶就是我對奶奶的回憶。」也是,「我很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我是很愛動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沒有雙腳,必須坐在輪椅上,加上我是女性,要怎麼面對老化的恐懼?」
偶交會生者與亡者,匯合表演者與創作原初。與其說決定用小丑說故事是修習自賈克樂寇國際戲劇學校 而來的必然,更好的理由是,「小丑可以處理人生大主題:生死,愛情,友誼。回憶太近太沉重,可是人會覺得小丑天真,每一次碰到什麼都像第一次,是新鮮的。碰到一些事不知怎麼處理,一樣會不知所措,顯露窘態。是用輕盈的方式處理沉重的主題。」
還沒有長成《月亮媽媽》的2008年,距離奶奶去世三年,黃凱臨在戲劇學校畢呈抽到的小卡片寫著「On Recommence Tout.(我們重新開始)」,此即創作命題。那一次,她再現幫奶奶洗澡的場景,抬起奶奶的乳房,然後清洗。她記得,演出當下她心裡尷尬、難過,觀眾在笑,不帶惡意,笑裡有一種釋放。「笑就是讓人喘一口氣的方式。」便有觀眾說,有很大觸動,要她繼續發展。
2015年,樣貌截然不同的《月亮媽媽》終於成形。創作者想方設法拉開距離,修習的中性面具訓練讓她回歸新生兒般的眼光轉化、再創造對這段生命歷程的記憶,表情被收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以始於模仿、中性地凝視萬事萬物生長的身體,畢竟「面具不是要演員沉溺在自己世界,而是要意識到跟觀眾分享。」
於是,故事從遙遠的月球講起,講,月球上有一個就叫做「老」的怪物,有一天月球逼近,災難即將發生,「老」即將覆蓋,女孩怎麼面對?創作者刻意讓那垂老的偶,一開始像一坨肉色團塊,無所指,到後面才把它撐成一只皮囊,一具肉體。可是悲傷止步。把偶穿在身上的女孩,那小丑,以無比活力掙扎與抵抗,以想像飛翔點燃生命之火。
法國以前,北藝大期間,她和張詩盈的表演主修老師都是杜思慧,獨腳戲就是她們的畢業作業。之前的工作方式都是各司其職,而且面對的都是經典文本如莎士比亞,如契訶夫;這一回就得自己創作,還是做獨腳戲,讓她恐懼。老師給的自由度極大,而她卻不斷自我質疑,每件事都被放大檢視。那次的經驗讓她徹底體會,創作是孤獨的,更需要堅強。
法國期間,老師通常不建議學生一開始就做小丑獨腳戲。因為初學小丑,仍在摸索自己的小丑形狀,而個人小丑角色的建立也需要演員對自己有足夠深入的了解。「要呈現小丑的脆弱,前提是自己要夠強大。」她說起學小丑的第一堂課,是要讓台下所有人笑,一開始通常使勁渾身解數也做不到,到後面才會知道小丑不是刻意逗笑,反而是從透露窘態看到人性的脆弱。「某種程度要夠認識自己,知道自己的不完美、缺點,才可以更自在面對觀眾。只想偽裝,不會是真的小丑。」她說。
「不是模仿花的外在,而是模仿它是怎麼綻放的。這模仿就包含了事物跟空間的關係、質地、節奏,再轉換為角色。」黃凱臨說。賈克.樂寇及其詩意的身體,如是引導。模仿即方法;以中性跳脫慣性,也考驗著創作者怎麼看這個世界,感受四季榮枯,物生物滅。
據以經歷,而之於獨腳戲更為重要的,恐怕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丑。在追尋自己的小丑的過程,要跳出來看自己的樣子,某種程度也是越來越認識你自己。」
※刊於《PAR表演藝術》279期「獨角戲的奧秘」專題(20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