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7 17:33:56吳思鋒

政治再見:肖像,手勢以及政論傳播的閱讀


我們必須承認,在政治上,戲劇意識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乃是雙刃的,有好有壞。那些具有戲劇特質的人可以喚起社會上偉大與優良的行為與品行,可培養公眾的民主政治文化、有教養的勇氣及責任感。但是這些人也可以利用人類最差勁的本能與衝動,讓群眾瘋狂,並把他們帶往地獄之路。--瓦茨拉夫. 哈維爾(Vaclav Havel),〈戲劇與政治〉,《政治再見》

每個人的視覺文化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後天產製出來的。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當我行走於台北街道,穿越榕樹蔭成的馬路,我看見的再不是一棵棵榕樹,而是鷹架、鋼筋水泥與推土機;我從沿兩側插滿的音樂會宣傳旗幟聽見的不是柴可夫斯基,而是人們需要文化灌溉,好讓生活汲汲營營稍有喘息的呼吸與吶喊。這樣突如其來的異常經驗,在我八年前搬到花蓮後,感受更為直接,因為狹義的花蓮市極小,人口密度極高,無論什麼場合各階層政治人物都有可能出現,而因著小城的人與地的相對親近感,這些政治人物多出自當地,不若台北這樣的首都早已是各式移民混居的居住型態,致使他們的出場總帶著「同鄉」的身體語言及語調,但在那些場合,「同鄉」卻是帶著違和的氣息。

回想起來極不可思議,台灣八、九零年代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再到2000年台灣達成政黨和平輪替,其間充滿社會的行動、政治的多向討論,可政黨輪替非但沒有讓政治的討論成為公眾的日常習慣,反而(繼續)充斥著一種「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的集體媚俗。可能是不同年齡、階級、生活背景的公眾各自歷經一、二十年的社會動盪,有所厭倦,也可能是那一、二十年的政治如猛浪直接拍捲而來,卻反而讓我們習而未察,其實國家的控制亦已更為具有技巧地內化(而非趨緩)於各層現代治理機制,真正的事物總是藏在表面之下。

政治,經濟而後文化。直到1981年,官方文化專責機構「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才宣告成立,從「一縣市一文化中心」的文化硬體政策或兩廳院主管機關的變更,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終與「教育」合法分離。很快地距離文建會成立不過十年,那是解嚴以後的九零年代,文建會主委陳其南大力推展社區總體營造,意圖將文化普及化、公眾化,一路下來,各地社教館改制為「生活美學館」,龍應台接任主委後進一步將「社區」擴大(或說零碎化)為「村落」,都表明著在台灣,從文化政策的視角來說,藝術是如何與生活接軌。

在台灣,當我們講到「藝術」,一般會讓人先想到「美術/視覺藝術」,而就西方悠久的藝術發展史而言,毋寧是以「視覺」為中心的,不消說,回想我們平常的生活習慣,「視覺」一樣是我們最常進行的官能活動。矛盾地是,當城市美化、生活美學逐漸成為政府推動城鄉規劃、藝術生活化的主導思維時,我們在日常之中忙碌穿梭的時候,卻時常看到醜不拉嘰的競選廣告看板與施政首長的政宣廣告,這些參選人與施政者為了讓公眾認得他們的樣貌、口號、常常經不起驗證的施政績效,以及扮演出來的形象,他們派遣不同張臉,依據廣告架設的地點、政策的屬性,日日與公眾「表演」一場場相遇、相視,公眾是被迫參與的一方,但公眾不拒斥的動作往往也默認著這樣的參與。

鍾肇政的小說,童年時期的電影《魯冰花》(1989),用一種平常的語調、情境表述了這一類肖像的日常化。從城市逃避至鄉村小學教美術的郭雲天老師,有一日受邀至鄉長家作客,即將競選連任的校長,要求這位美術老師為他畫一幅肖像,把他原本威嚴的模樣改掉,賦予他親和力。於是,「微笑向民眾揮手」把肖像延伸出了「手勢」,而這個表演出來的親切姿態,遂成了鄉長新一次競選的主視覺。由於這篇小說寫於台灣六零年代,鄉長肖像不是以印刷輸出的形式而是以手繪形式展現,從技術上來說是可想而知的,但在此文,它重要的是帶出「去權威」的視覺寓意。與此間接相關的現實歷史是,在鍾肇政發表此長篇小說的十一年前,蔣介石政府推動地方自治,繼四月通過〈台灣省地方自治法規〉,七月舉辦台灣省第一屆縣市議會議員選舉,正式施行直接選舉。

六十餘年來,隨著政治環境的改變,封建、集權,以及四十年解嚴時期軍事般的肅穆氛圍,不斷以各種去英雄、去中心的形式被打破,戒嚴也早在1987年發佈,1994開播的政論叩應節目「2100全民開講」即反映了這段社會轉型,2000年政黨輪替進一步促使「台灣」在有線頻道各台政論節目不再是禁忌,助長新一波本土化的蔓延,或說「台灣」與「中華民國」在電視這樣的影像媒介展開各式不一的話語角力,肖像與手勢在這樣的媒介之中啟動了它的動態圖像,直到現在,閱聽人早已對這些節目裡的評論人有什麼誇張的舉動都已見怪不怪,明明是談嚴肅得不得了的政治,談起來卻比鄉土劇情節還荒謬滑稽。但一方面也因為如此,選舉,或者「因為緊接著明年就要選舉,所以XXX會(不會)怎樣做」的評論語言時常是這些節目的主敘述,而其毋寧是非常「現實政治」的。經由那些年台灣民主轉型及政論節目的增加,我們從過去不敢放聲談論政治,進入到把政治變成生活話題。因此,總有人說台灣人對政治冷感,這句話我是不贊同的,幾年前,我有位任職國小教師的朋友就告訴我,他的班上有兩個學生因為彼此父母支持的黨派不同而大吵起來。

談論政治是日常之事,這樣的轉變叩回本文,乃通過肖像的廣告化、看板化而對每一城鎮的居民造成一部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去年,世代交替的社會語境顯現,我一位無黨無派,長期耕耘地方社會福利事務的NGO工作者朋友決定出來參選地方縣市縣議員,當她確定參選之後,一堆庶務如浪潮般襲來,其中一項是「要不要掛廣告看板」?一是要或不要,這牽涉參與理念,再來是哪裡可以掛?針對後者,她去問了一輪,貴的不是看板輸出費用,而是掛上去的租金,地方上有財源的政治人物,早將幾個黃金地點的牆面租去了,甚至非選舉期間就租了,而像我朋友這樣無財無勢無黨的青年參政者,等她籌到租金,可掛的好位置早就被搶光了。換句話說,看板化的肖像做為一種政論傳播的意象,在它尚未輸出為看板,尚且無光的時候就已經展開了政治的權力向度,這個「肖像之前」的時刻是由金錢,權力以及對街道人流計量的觀察所共同形成的,它賦予輸出後的肖像一種潛伏的政治元素,並將政論傳播的生產提前於廣告看板的生產機制,在那裡充滿不平等的時間,誰有錢有勢誰就能先佔位置,卻也揭露了「沒有公平的選舉」的真義。

政治永遠不會再見。當一幅幅施政者或競選者的肖像以旗幟插滿橋墩,以廣告看板佈滿重要道路的轉角、當地地標的牆面,每一城鎮各個層級的政治代理人又動輒高舉城鄉規劃、城市美化的時候,這座島嶼毋寧是精神分裂的。他們經由合法的規則與程序,用一筆筆政治獻金,或者經由秘密管道得來的錢,讓自我的肖像在城鎮各處孳生,與肖像相隨的則是無關實踐與否、缺乏實在感的口號。這些肖像將政治與廣告無縫接軌,溶入人們日常生活的視覺、慣習之中。

沒錯,劇場不是另一種文類,眾多文類中的一種。在今天和每天、現時與隨時,劇場是活生生的人相互應對談吐的唯一文類。因為如此,劇場不止於是小說或故事的演出而已。劇場是人相互遭遇的場所,是真實的人所存在的空間;最重要的,為了說明這個世界以及劇場的自身,它是一種超越自身的存在。它是一個活生生的、特定的、無法模擬的會話場所,談論的社會以及社會的種種悲劇、談論人、人的愛恨與憤怒。劇場是人類共同體的理性與精神生活的結晶所在。劇場是理性與精神生活可以自由發揮而獲致諒解的空間。--瓦茨拉夫. 哈維爾(Vaclav Havel),〈劇場的意義〉,《政治再見》

2004年,捷克詩人及劇作家哈維爾自總理卸任後造訪台灣,配合他兩本著作《政治再見》、《無權力者的權力》的出版。台北藝術大學同一時間搬演他的劇作《愈來愈難集中精神》。早已收齊他中譯著作的我,說什麼也擠進會場,見上哈維爾本尊一面。一位劇作家居然能夠當上一國之總理,這本身就是戲劇對於政治最直接的超越。

1994年世界戲劇節,哈維爾在大會發表演說〈劇場的意義〉,強調在世界進入數位時代之際,劇場仍然是人與對話能夠具體產生的重要場所。然而我要說的是,「虛擬」早在數位電腦普及之前便已製造出來。做為廣告看板的肖像就是其一,它是用大量複製的同一的「假」遮掩及覆蓋、弄「假」成「真」。

我觀看一張哈維爾托腮的照片,回想他寫過的字句,七七憲章、在獄中寫給妻子奧爾嘉的信、那些不假他人之手的演說稿。托腮的哈維爾凝結在一張照片之中,我觀看,自動聯想起那些字句,那些字句是照片無法說的故事、記憶與歷史,卻豐富了這張做為肖像的照片的意義。因而「意義」總是在「肖像之外」建構的,是「長時間」的,抵拒著廣告化的「短時間」。

做為廣告看板的政治肖像卻無法喚起人們任何的激情、視線的投入,反而讓人更厭惡政治,或許這正是這一種肖像的反作用力,其政治性的所在;它把一切政治的含意削薄、壓縮到只有「選舉政治」的選項,上面只有肖像、號碼與口號,而當今社會已對「一人一票制」的民主選舉制度及內涵感到挫折。

當我穿街走巷,每每看到那些競選廣告看板就令人煩悶,不只是醜而已,也包括台灣民主轉型過程遺留的諸多課題,所形成的那些坑洞般的醜,但的確,又如此真實,如同我生活在這座島嶼,不得不與那些肖像相伴而活。到最後,已經不是政治在表演,而是我在表演如何習慣那些煩人的政治,最終不知不覺成為它們的一部分。這是另一種異化。

刊於《美育》209期(2016.1)「專題:啥!這種表演誰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