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05 13:06:18吳思鋒

飢餓的肉體性《狂人日記》



演出:亞洲相遇
2012
日期:2012/09/29 20: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1997年啟動的「亞洲相遇(Asia meets Asia)」計畫,開展迄今,今年一次搬演二部作品;一是通過去中心化的途徑表露某種「由下而上」亞洲圖景的《夢難承6-希望》,另一部則是繼2008年後再度演繹的《狂人日記》,由日本的大橋宏導演統籌文本,包括香港、上海、曼谷、東京、台北、阿富汗、印度等七個國家/城市,20餘位劇場工作者共同參與,台北代表為王墨林、鄭志忠、瓦旦‧塢瑪。

如果說《夢難承6》是透過「希望」的精神性統攝表演現場,充溢著墜落與混亂的修辭,那麼《狂人日記》便是通過「飢餓」的肉體性,運籌帷幄著所有場景與語詞,兩個文本分別從彼此背反的視角,探索人在文明世界的晦暗處境,有時潮濕,有時乾燥,不變的是兩者皆散發一種逼視的眼神,有著懾人的力度。莫忘《狂人日記》演出的一開始,一個男子吹著口哨拄著拐杖玩著,玩著玩著,感覺拐杖並不是他的,忽然有一個像是發狂野狗似的肢障者衝出來推趕男子,將柺杖奪為己用,如此的爭奪從頭至尾毫無消減地,透過不同形式加以表達,並且去除原著的語言,讓身體先於語言,大於語言,在劇場空間裡衝撞出異質的身體。

中國作家祝勇曾經串接身體記憶與歷史寫就《反閱讀──革命時期身體史》,裡面有一章專述〈飢餓〉,魯迅在這個篇章不斷出現,「食慾的根抵,簡直比性慾還要深」、「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飢餓」等魯迅對於飢餓的看法廣被引述;作家進一步指出,身體苦難的傳統形式是飢餓與疼痛。二者相比,飢餓顯得更加重要。在這個名為〈飢餓〉的篇章,飢餓與舊社會(中國無產階級革命以前)是聯繫在一起的,但在亞洲相遇的《狂人日記》中,飢餓卻是無分時期,恆久存在,超越歷史的編年,進而勾勒人性貪婪、求利、壓迫、鬥爭的慾望向度。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雜誌發表〈狂人日記〉,該刊物由陳獨秀創辦,意圖在中國進行思想革命,破除封建的陋習,亦發起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的新文化運動,〈狂人日記〉這部被後世視為中國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的作品,正是在這新舊社會交替之際隔空出世,雖然此時我們身處的時代早已脫離古早的封建,但資本主義的興起和覆蓋,以及其所衍生的人的異化等,卻絲毫沒有讓這個世界減少一些血腥殘酷的氣味。劇中,演員扮演躺在運輸帶上的待宰豬隻,不斷演現屠宰之前的末路時光,掙脫抑或反抗毫無可能,人們就像被囚禁於永久封閉的集中營,現場負責指揮調度的長官,嚴格地管控這一切流程,不容任何差錯,人的肉體不再叛亂,而是漸次被這世界掩埋、卸除掙脫、反抗的能力。

相比《夢難承》還存有希望,《狂人日記》簡直連希望都拋棄,徒剩一具具絕望的肉體撕聲吶喊,看得令人難受,小說中人吃人的語言敘述,在經歷將近一百年以後,演繹於劇場,通過吶喊、噬咬、互相推擠等動作堆砌出飢餓的肉體性,剝去顯性的歷史、社會背景,帶出「現代」敗壞腐朽的意味,或說──原來「現代」就是一具具的飢餓肉身構築出來的,而文明終究也不過是調度隱藏、拒斥與排除的技術所棚搭出來的。這些使人驚醒的思考一這麼打轉,又令人難受起來了。

 

※刊於《PAR表演藝術》雜誌240期(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