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16 00:46:54吳思鋒

劇場中的身心障礙者

身為觀眾,我們在劇場時常希望能看見「到位」的演出。到位,意即每一動作,每一瞬間都能恰如其分,還不到完美的程度,但已堪算準確。但在某些時刻,這樣的對「到位」的認定卻得被直直打破,重新定義劇場舞台的表演風景。

劇場中的身心障礙者,這個題目其實是我的劇場鄉愁,又或等同重述我的劇場之路。2003年,完全出於偶然,我因為找工作,進入一個創立於1997年,以身心障礙者為主體的劇團──「角落劇團」。它的全名是「角落工作文化表演團」,顧名思義,兼涵工作與表演之實,團員平日於「角落咖啡劇場」工作,累積餐飲的專業能力,逢排練時便將工作圍裙脫去,變身表演者。角落稱呼這群伙伴為「身心挑戰者」,將社會加以投射的刻板印象,正面轉化。

以正面積極的意涵轉換名稱並不是角落劇團的專利,長期關注這個主題的劇場觀察家于善祿,借用香港展能藝術會「藝術同參與‧傷健共展能」的核心理念,以「展能藝術」之名容納身心障礙者的表演(底下我也將使用「展能劇場」稱之)。他亦於連續觀看新寶島視障者藝團多年的演出之後,重新思索劇場中關於「精準」問題,然後提出「To err is human.」(犯錯或不完美才是人的天性)的概念。

視障演員通過非視覺的動作建構文本,這種因為去視覺而導致的不精準,相對於非障礙演員的精準,著實有種以生命抗衡、協商之的真實力量。提及視障演員,新寶島視障者藝團是無可繞過的。這個以視障者為主體的新寶島視障者藝團,在資深劇場人王墨林出任藝術總監以後,2001年開始策辦「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此藝術祭由王墨林創辦的身體氣象館主辦),另於2002年起策辦「顏色狂想藝術祭」,展能劇場在這個平台上,被聚焦、看見與思辨,它所給予的美感與真實,來自生命的撞擊。

我記憶中十分深刻的一場演出,就是在2004年的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演後座談的時分,來自香港的團體「卓新力量」邀請觀眾上台分享心得,主持人聽畢,竟然立刻調度在台上排排坐的演員,將觀眾分享的內容,隨即以「一人一故事」的劇場形式化作演出,回饋給分享者。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卓新力量成員均為智能障礙者,卻能做出立即性的表演,後來才知道,這一個香港智能障礙人士聚集創辦的自助組織(英文名稱「Chosen Power」非常有意思),早已運用「一人一故事」劇場走入各個城市角落,為自己所屬的智能障礙者族群發聲。

為自己發聲,這件對我們來說輕而易舉的事,對於身心障礙者,尤其是表達能力相對薄弱許多的智能障礙者,卻是十分困難。也因此,在他們跨入劇場,在舞台上表演之前,需要處理的不僅是排練問題,更有許多社會現實的成分在其中攪動,包含社會偏見、不必要的同情、過度保護、經濟生存、家庭支持等層面,往往是由這樣艱辛的過程形成支撐條件的。

以劇場為主要展演場域的展能劇場團體,除了角落劇團與新寶島視障者藝團(但該團團長於2007年過世,目前團務似呈停擺狀態),還可以列出肢障者組成的可樂果、小可樂果劇團、視障者組成的光之舞藝團、聽障者組成的台北聾劇團、拈花微笑聾劇團、綜合障別的混障綜藝團等,非以劇場為主要展演場域的表演團體就更多了,其中一些乃附屬於服務身障者的社福機構,或者由機構邀請劇場工作者前去開設工作坊或課程的情況也有愈增之勢,礙於所知有限,在此無法一一列出。不過無論如何,這些團體的成立,皆有助於我們藉由不一樣的角度,審思藝術的價值。

未持有障礙手冊的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終究是以身體健全的大眾為主體加以運作。但在以「創造性」、「可能性」為依歸的劇場,我們得以刪除量化、利益導向的社會主流價值,讓身心障礙者與藝術接合,進而發現/發揮身心障礙者個別身心能量的可能。展能劇場就是在這個彷彿立於某種社會邊界的藝術場域,找到存有的可能性,或如于善祿所言,我們得以重新檢視精準做為審美原則的尺度。

曾與視障演員合作的王婉容說:

我也很希望「盲人演戲」能成為一種常態。當大家所關心的,不再只限於「盲人也能演戲?」這種標新立異的「新聞性」,而是演出的「共鳴性」、「原創性」、「藝術性」和「精采度」時,「盲人演戲」才能穩定地發展下去。

不只是盲人演戲,其他障別的人士上台表演亦然。後來,角落劇團的公演,以及持續策辦至今的「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都成了我例行的看戲功課,我很慶幸早早擺脫「身心障礙者也能演戲」的思維,可以專注地觀看以及思索,從他們的身體迸發出的獨特能量,那是從生命的困局中,突圍而出的力度。


※刊於《artplus(Taiwan)》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