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繁殖,以勤勞之名《懶惰》
馬華文學在台灣,發展至今業已卓然有成,張貴興、李永平、黃錦樹、張錦忠、木焱等創作、論述名家一字排開,儼然成就一支精銳的文學步騎。相較於文學,馬華劇場在台灣的境況則較少人以一種整體的方式關注,不過實際來看,譬如身聲演繹劇場的吳忠良、動見体的符宏征、Lyric's Studio 人从众創作体的黃觀瑜、以個體戶之姿活躍於各劇團的林耀華等,皆有其擅長。2011年與羅淵德共同創辦禾劇場的高俊耀,亦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員戰將,他畢業於文化大學戲劇所,之後便佇留台灣迄今,這幾年無論是透過編劇、演員或導演,高俊耀總是能在不同角色之間迅速切換,並且繳出亮麗的成績。
甫於牯嶺街小劇場落幕的《懶惰》,即是高俊耀最新的導演作品,原始文本來自香港小說家黃碧雲的《七宗罪》,這是他繼《忿怒》(2008年首演)、《饕餮》(2009年首演)後犯下的第三宗,只是這次編劇交付簡莉穎,也不自任演員,以導演之名主謀,其餘的四宗他亦有意陸續犯行,只是策略未齊、時候未到。
事業有成愛情無能的高階經理、誤闖外遇叢林的秘書、準備重考的工讀生,兩男一女,構成了《懶惰》的關係結構,兩男分別在前後段輪流登場,秘書在前段趁經理與妻子離婚之隙成為對方的性慰藉,最後因過度接近而被開除。後段,工讀生迷戀秘書,陪她吃飯、等她下班,兩人一起看演唱會,甚至可以做愛,結果卻因秘書無法說出「我愛你」,變得極端與暴烈,走火入魔,偷取鉅款只為了用物質交換秘書的「愛」,終至無法接受,自我傷害,雖未致死,但半死不活有時更令人折磨。
懶惰在這部作品裡被表現為勤勞,一種現代都會裡人們「不得不」的生存狀態,一場「無愛繁殖」的渾愛,我們看了覺得哀傷,因為人生雖然經歷了許多,生命仍舊蒼白,依然汲汲求取人生的意義而不可得。重要的是,在懶惰與勤勞之間的核心,編劇簡莉穎與導演高俊耀合力用了一組看似老生常談實則不易突破的關鍵字「愛」,攻克第三座黃碧雲小說改編的山頭,建立起現代都會與個體內在的精神衰頹與心靈疏離。英國藝術哲學教授約翰‧阿姆斯壯 (John Armstrong)曾在其著作《愛情的條件──親密關係的哲學》提醒我們,愛情也有暴戾的一面;他也說,迷戀通常夾雜著渴望與想像的作用。這些話,我們在《懶惰》一一找到對應之處,也因此讀到自己的哀傷何在。
承續著《忿怒》與《饕餮》的同一文脈,空間氛圍的高度抑制感、多聲道敘述與人稱觀點不斷切換的語法、錯位及虛物的表演調度,一直是高俊耀的作品時常見到的。尤其後者,需要回溯至波蘭戲劇家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99)創發的貧窮劇場(Poor Theatre),他雖未直接師事戲劇大師,不過幾年來都依隨著曾受貧窮劇場洗禮的陳偉誠進行身體訓練。貧窮劇場的意涵是將人與人的直接面對列為主要,認為其餘技術元素(燈光、舞台等)有時反而扭曲了劇場本來的面貌,轉至這一文學改編劇場系列,即是化為舞台及道具從簡,演員必須仰賴自身營造出特定時空感的調度表現。在此一前提之下,《懶惰》另三名仿如歌隊的演員,顯得多此一舉,反向破壞演員之間的均衡。主要的三名演員,飾演秘書的彭子玲最令人驚訝,身段情緒收放自如,較之飾演工讀生的王肇陽抑或飾演經理的黃民安都來得出色,但對照由高俊耀與鄭尹真合作的《忿怒》(2008年版)與《饕餮》而論(後者須加上黃煒翔),仍稍遜一籌,不過若與其他劇場作品相比,此作的演員已具有一定水準。
此外,導演亦在這次嘗試增加音樂比重,甚至到最後藉由音樂強化結局的頓挫效果,形成一種毀滅般的墜落感,和以往憑藉演員與故事的走法不一樣。至於性場景的調度,可以算是高俊耀導演本事的可觀之處,譬如《懶惰》的男女姿勢採取以靜止取代擺動,恍如定格照片,同時間運用聲音與對白鋪述高潮與權力關係的細微,毫無因性失愛、為討好市場而刻意編排之嫌,而是與作品主旨迭有關聯,絕對列入我心目中的劇場調度典範。
七種靜默實驗室,是高俊耀給《七宗罪》系列的新名稱,他說要藉此尋找「文本與身體聲音對應的表演美學」。可惜,《懶惰》因為音樂的加重與角色分配的失衡,未竟全功。不過創作者欲建立特有的美學本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的編導演全方位能力已經為他掙得一席之地。八月,他也將帶著2011年備受好評的創作《死亡紀事》前進上海,繼續尋找,繼續實踐。
場次:2012‧5‧3‧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團體:禾劇場
※刊於《art plus(Taiwan)》2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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