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
翻讀《歸零與無限-特殊藝術金講義》,書籍內容出自於創辦台北聾劇團、拈花微笑聾劇團的汪其楣,在台北藝術大學規劃的一門跨系所的「關渡講座」。這門講座「邀請在特殊藝術領域,長期從事展演,編導等創作項目的專業者、策劃/製作人,和心無障礙的觀察家來校園現身說法……」閱讀的同時,不由自主的,思緒又飄回到過去那段劇場工作的日子。
曾經,在一個排練場,我關去燈光,讓演員躺在地上放鬆、放空。在幽暗裡,我請其中一位走近我,窗外微光讓我們僅看得到些微的彼此,我問,你想過要交女朋友嗎?然後,他開始說話了。他像是一位極具即興對白能力的演員,以一種內斂,緩靜但充盈爆發力的姿態,說著他想啊,他也會偷偷溜進哥哥房間取拿A片,再偷偷看完放回去。我則是毫無招架之力的觀眾,在幽暗裡聽著,然後悄悄掉淚,我像是目睹了某種創傷的原型,而那情結至今糾擾著我,未曾揮卻。
那是2005年,我剛剛進入角落劇團工作,那時正排練著一齣名為《我們的戲即將上演(致劇場)》的作品,要在當年的「第六種國際官能表演藝術祭」演出。我是從和身心障礙者一起,開始劇場工作的。角落劇團是一個以身心障礙者(主要為智能障礙者,但並不排除其餘障礙類別)為主體,兼營咖啡劇場、協會、劇團的民間組織。但我其實說錯,角落稱呼他們為身心挑戰者。挑戰,意味著跨越,具有較為正向的意涵。可我後來其實不在乎這些了,因為無論障礙或挑戰,前提都是,我們是否願意接觸,進而理解他們?以及如何理解?
在那段時日,考驗除了在排練過程發生(和每一齣戲相同),演後座談是另一個試場。大抵因為某種偏執,我不喜歡從觀眾席傳來「你們(演員)好棒喔」這樣子的心得,總讓我以為隱含著「原來身心障礙者也可以演戲」的語氣。相較於此我更貪心的希望,如曾與盲人有過戲劇發展經驗的王婉容在書裡說道:
我也很希望「盲人演戲」能成為一種常態。當大家所關心的,不再只限於「盲人也能演戲?」這種標新立異的「新聞性」,而是演出的「共鳴性」、「原創性」、「藝術性」和「精采度」時,「盲人演戲」才能穩定地發展下去。
後來,經過的這些年,當我聽到台北聾劇團表演踢踏時,聾人身上彷彿與生俱來的節奏感,當我看到盲人身體逐漸發展出一套不準確身體美學,當我讀到精障從應用劇場形式逐漸敞開內在,這一點一滴更讓我相信,當身心障礙者站在舞台上,並不只能是被視作奇觀,那裡面有一種專注投入的真誠,以及我們必須重新檢視、評估、論述的身體美學。
但在角落的時日,我記得更多的,其實是另一齣《Clean》,它在小小的角落咖啡劇場上演,演員與觀眾離得好近好近,視線無可迴避,它終歸帶來了一些甚麼,落幕之後一一浮顯,連我自己也始料未及。那時帶領這群演員上接觸即興課程的朱星朗老師,聽到我說他們一週丟本的回答時,詫了一驚,我見他詫了一驚才意識到這點(我本來以為僅四頁劇本,不甚在意此事);現為影評人,常翻譯酷書籍的但唐謨則說,其中一位演員從頭到尾將水從右邊的杯子倒入左邊,再自左倒入右的重複動作,節奏十分穩定,一般演員都不一定能如此專注。
他們的觀察提醒了我,角落劇團的演員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他們需要的,無非是我們每個人都需要的「機會」而已。
誰沒有障礙?心理的障礙、工作的障礙、家庭相處的障礙、愛情的障礙,也是障礙的一種。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並不因為障礙手冊而有所差異。
可是,我也知道,我們終究還是不一樣。(身心障礙)身分的命定牽動著可獲得的學習資源、生活的照護政策、住行空間的營造等面向。於是,我說的一樣,意思是我們都有「人性」,都有「能力」,無分高低,只是必然的差異。他們和我們並無差異,我們會的,他們不一定會,反之亦然。如我前面所述的那位節奏穩定的演員,咖啡館內外場的工作他都會,包括做蛋糕、煮咖啡,而親愛的各位啊,這些我可是一項都不會。
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但怎麼告訴大家這一點,卻讓我感到艱難。
於是,我又想起了。後來有一年的劇團公演,在下午的最後排練,有演員遲遲不能進入狀況。休息時,我和導演將演員帶離排練場,詢問著演員,原來他和喜歡的女生吵架了。那一刻,我暗自嘆了好幾口氣,但在不斷的句逗中,我也看見了他懷持的愛,是那麼樣的真摯以及憂鬱。
在這樣的愛裡,傻瓜,我們不都一樣。
※刊於一本沒有詩的詩刊《出詩》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