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場景(下)
她的呻吟幾乎是一種沉默,可身體卻是暴風中的船,失了方向的激晃,呻吟與身體那般的表裡不一。他不禁努力貼近她耳邊,聽她的聲音,總在這個時候,他先到了高潮。
然後她會安安靜靜地走進浴室,不再索取甚麼。他會凝視著她,直到門被拉上,當水聲緩緩奏起的時候,他會讀起一部即將演出的劇本,大聲朗讀,赤著身子的。
她穿著整齊走出來的時候,不吝給予他會心一笑,這個時候他們才繼續接吻,註下此一時刻的句點。
其實父親是有說話的。
他坐望著開心玩砲,與同年的他十分相像的弟,父親右手按著靜止的籃球,望著相同的位置。
那卻不是安靜,有一股喧嘩橫亙於兩人之中,他們其實都陷入了不得不面對甚麼的困局。
父不得不先開了口。
「別和我一樣」父並沒有轉頭看他。
接下來的,他都忘了,真的都忘了。如果還有說些甚麼,也許都置入了自動引爆系統,連灰燼也不剩餘。當然,也許,那是唯一有聲的話語,再無其他。
那的確不是遺忘,只是,純粹的丟失。
他在即將巡迴演出的日子想起了那僅有的話語,巡演是一件擾人的事,考驗他向來匱乏的種種力量意志。
他選擇獨自搭乘火車再與大家會合,有助於演出前情緒的平緩與整備。一路上通常他可以讀上一本三百頁左右厚度的書,睡一場一小時左右的覺,剩下的留給沿途風景及車上的日常場景。
演出很順利,觀眾也比預期的要多,甚至當地有些老師級的人物也來了。台上的他,已經漸漸地懂得如何保持穩定,讓每一場看起來都一樣,不過有時對著台下群聚的目光,不時仍閃神一下,專注,還是他的罩門。
她並不知道他巡演的事情,只有三天時間,他想等回來再說吧。
回程,是他精神最飽滿的時候,不因為回到熟悉的城市,而是剛結束一段疲勞之後的甦醒。
她不知道他不會在家,她總是能遇上在家的他,從無失誤。有一種好遇維繫著他們的交往,日子一久,他們幾乎遺忘了失誤的本事。
她按下電鈴,再度按下電鈴。
火車行駛著,穿過隧道,不斷前進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結局是,他們不再見面。非常自然的,如同他們之所以相遇。
他始終是知道她來過的。她,又經歷了一次背叛,時間與巧合的背叛。
(女:你怎麼知道你要怎麼扮演你要扮演的角色?)
從父親那裡回來之後,他和家裡的聯繫暫時又斷了,舞台似乎成了他另一個家,底下觀眾的神情卻讓他感到親近,可一旦落幕,各自也就收回神情的姿態又教他疏遠。
他逐漸習慣了,擺盪於兩種相對之間的人生,他的情緒不再像年少如此容易失控,憤怒是可以壓抑的,激烈是可以轉化為平淡的。
像父親那天僅有的話語,無關懺悔,而是歷經許多失誤之後的明白,已然抑制許多可觸的痛楚的,明白。
排練場的左右兩邊嵌上鏡面,甄選的演員們一個一個秩序地進場。他到的時候已進行了三分之一,外面有點迷濛細雨。
輪到穿著黑色背心及淺色牛仔褲的女孩,她是人體攝影模特兒,忽而她開始擺起工作時的姿勢,那眼神及身體似乎皆指向他。結束時她望向他,說為甚麼用那種眼神看她,口氣像是責備,但他知道其實另有所指。
甄選結束,他一走出街上,便遇見了她,十分偶然。
又是一場悵然的開始。
寒流持續的第六天,他和以前的同學們約在一間小酒館,那區域是他熟悉的地方,酒館的名字與方位卻令他全然陌生。
R被退了學,要前往對岸某間製造手套的工廠擔任幹部,姊夫牽線的,後天啟程。
R和幾名同學互相傳遞著聽來的,關於對岸既有的不同慣習與迅速發展的現象種種的種種現象,好像他們曾去過多少回,絲毫都不陌生似的。
黑啤酒、花生米、冰塊、熱烘烘的截然不同於外面的室內,直到G大聲誇稱他是藝術工作者而R的女友轉頭問及出版和文化藝術之種種,才打破他的沉默。
可那終究不是一則讓多數人得以專注其上的話題,能問的很快就問完。
細雨,凌晨兩點,如果他現在離開肯定得走路回家,一個半小時。
離開是一種常態,漫長的走路也是。
他默默地為即將前去對岸打拼的朋友祈禱:別和他一樣。
J接受他的推薦看了那齣戲,很是感動,過後,在網誌留了言給他。
J是適合看戲的,不像他,永遠無法專注,擺盪是他的生活的總和。
他只適合演戲。
(女:你是個天生的演員。)
是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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