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門已經開了。(中)
3
他注意到了,那女孩這一個月來往往現身於午夜,大門自動敞開,她累得連一句晚安都顯得顛簸。他心裡一直確定著答案,只是必須等待,等待一個自然的時機藉著問候與幾個簡單問句印證心裡的肯定。
卻是那女孩先開了口。
「有我們家的郵件嗎?要不要連我們那一樓的都給我這樣你就可以少停一層了?」女孩的嗓音清澈,水藍色的嗓音。似曾相識。
「你現在要去送郵件了嗎?那一起走好了,邊走邊找比較不浪費時間。」時間。這詞語對他好陌生,他的時間就是夜晚與白天,一向如此二分,沒甚麼時間不時間的。
電梯正從32樓下降,他慌亂地分析判斷這時機的合理性,再一次,女孩替他做了判斷。
「你看過戲嗎?舞台劇那種,但比較小規模的。」她的親近鏗然擊碎了他多年來辛苦建立的防禦,縱使她無意。他知道這將是無可避免的,早在他注意到女孩一個月來的晚歸,而自己必須暫時收拾起怯懦,再次步入記憶之中。
「我曾是個劇場演員。」他回答,聲音卻薄如一張紙。
「真的嗎?我也是!」女孩興奮的臉色頓時抹消身體的疲勞,像是在一片死寂中觸碰到一絲風的搖晃,未來的證據。
「妳的樣子確實像一名劇場演員。」他巧妙地迴避本來「我知道」的答覆。
「電梯來了。」
「晚安。」
寒流來了。
觀眾穿著紮實外套陸續進場就坐,他的處女秀。
他自接下演員的那一刻起便開始怯場至今,雖然沒有台詞,只要跟著對手戲演員的即興動作反應即可,戲份不多但導演說很重要。
但他更愛流轉各劇場看戲。小小的,觀眾與演員之間隔不到一張家庭餐桌之距,座位通常介於30至100人,每個人靠得好近,各自卻能有各自的安靜。雖然看到令人失望的戲的時候比較多,不過置身其中的那種感覺足以平衡失望的情緒。
劇場不如其他,完全的一次性、現場性,猶如生命會歷經的眾多不再重來的關頭,都只有「一個選擇」的空間容納我們的機遇。而每一記失誤,都是一場爆破。是故他享受極了劇場,也懼怕極了劇場。
那段劇場日子是他最懷念的時期,也是他刻意抑制自己去回想的時期。也許這樣的刻意是因為那件事的發生,他也在那件事發生之後,迅速地徹底離開了劇場。當時正在進行排練的下一部戲,就忽然失去了他的消息,而演出在即。
不願意記憶的東西,不值得耗費太多篇幅去寫。
「發生了甚麼事?」她問。
他是真的離開了劇場。徹底割斷與其曾經有關的一切。
這一次他耗上了好幾個月進行復原工程,戒毒一般的曠日廢時。相反的是,他必須用自己日漸沉弱的力氣除開身上的繩,那不像一種壓迫,比較是實際承載重量和規劃不符的違悖帶來的多餘負荷。
時間,這一次又幫了他。
保全這份職業並不讓他滿意,但他對於扮演已經毫無靈感,這拙劣能使他勝任像保全這樣的職業。
「新建且開敞的集體住宅,每棟樓的大廳和社區的入口皆立著一件藝術品,品味價值一下子遮飾起貸款利息的可佈,以及人本身的庸俗。良好的機能僅僅證明了社區的疏離,大家各取所需,互不侵犯。而那良好機能又是點綴、炫技、維持房市價格的表演一種,意義近似瘦身、打扮一類。」他思緒飄遠的惚恍之間女孩彷彿曾這麼說,他彷彿聽見。
真有劇作家天賦的劇場女孩哪。他彷彿聽見,然後這麼想著。不過他並不抱怨這些事,或者說,習慣了不去抱怨。
「發生了甚麼事?」她問。
這時他才從飄遠的思緒真正活醒過來。
「發生了甚麼事?」她說了第三次。
「寧願沒有發生。」
電梯來了,她進去。
「下一次,演給我看,好嗎?」她說,有一滴液體自她的眼角滑落。
「晚安。」
4
隔天開始,女孩突然不再出現(開始演出了?),他的心不覺有一點絞,可他極力忍受。因為那是好事,他清楚的。
警衛室同時來了個新的女孩,遞補日前離職行政的缺。而且,是她。
活像一本言情小說描寫相遇的膚淺情節。但,活生生的。
她的樣子沒甚麼變化,除了沒有上妝這件事令他驚訝,也因為她沒上妝的臉部顯出了昔日隱起的素淨令他驚訝。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被記得,剛開始的三四天他收起記憶,以一名同事的身分假裝專注於自己的本分。他碰上她的時間亦不多,一晚一早,很難不錯過。
一個月後,他申請轉調早班,意思清楚不過。
劇場女孩沒有回來,彷彿進行著一場長長的、未知的旅行,那「下一次」、那最後對話時女孩眼角滑落的液體,原來是一種隱喻,原來,是一種隱喻。
他和女孩天天遇見,女孩很少發出聲音,準時上下班。
一天,警衛室只剩下他和她(多麼一般的情節啊),在他與某位進門的住戶說
「還記得我嗎?」他將要開口之際,女孩忽然先冒出了這句話。
他和她,接下來的對話,都沒有看著彼此,如向著遠方的自語。
「pub生意好嗎?」
「沒開成。錢有存夠,但被騙走了。」
「不好意思問了這個問題。」
「姊姊愛上一個男人,非常非常愛他,最後男人帶著我們的錢,離開了。」
「離開……」
「我們沒再回去,沒有過那念頭,應該說,回去的意義已經被撕裂了。姊姊
整整休息了一年,甚麼事也不想做就待在家裡;我也沒再繼續唸書,換了幾個工作,不太順利。」
「嗯。」
「你呢?之後還去過那地方?」
「沒,當然沒,我這種人去是浪費錢吧。」
「哪種人去都是浪費錢,而我則是浪費了時間。」
「也許是時間浪費了我們。」
然後,時間將他們的對話舖上一層沉默,讓那聲音的流瀉能夠真正地顯示,
以剝開結稠的陌生。
如今他們又聚在同一個空間了,但他們並非相愛的兩人,永遠也不會是的。
她和他,只是彼此記得的兩人,並且又聚在同一個空間了。
但他明白,他們永遠也不會彼此相愛。
女孩回來了。那雨後濕潤的黃昏,終結了簡直無窮盡的酷暑,剛剛開始的美好。但此時的女孩已不屬於美好,但曾經是。
另一位女孩剛剛下班離去。
她俐落地用手上柺杖點擊地面,練習節奏,也是三流的掩飾。
誰都看得出她的腿受過傷,尚未恢復靈活。明顯不過的象徵,她退出了演出,不得不。
「妳好。門已經開了。」他試著多放一點微笑的情緒說話。
「我聽得見你的微笑。故意的微笑。」她聽出來了,表示她的心情不算太糟。
她遂停下同他聊著,她和另一名演員在一場舞蹈場景排練裡發生了嚴重的碰撞,兩個人都退出了,完全復原還要兩個月。
我們都愛跳舞。她說。
「真是可惜啊。」他說,眼神卻飄向遠方。
「還好啦,再等兩個月囉。」
兩個月,其實是一段足以產生許多變化的長時間,他想,同時心裡隱隱有甚麼蠢動著,也許即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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