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04 15:37:27吳思鋒

你好。門已經開了。(上)

你好門已經開了。不客氣。」


1

混合著煙、酒、冷氣、脂粉的靡靡包廂,三位高跟鞋女孩起先並排站著,恍如置身選美場合;然後依續朝隱隱鎖定的方位走去,坐下,瘦皙小腿如霓虹般閃亮。其中一對為姊妹,可不很相像。不消多少時間,學長D和較瘦的姊姊已經投入於來往喊嚷遊戲身體,每一把拳的勝負皆關係欲望的漲退,快感在快感之前不斷熱烈底重複,吊盡胃口;帶他和學長進來增廣見聞的兩位大哥,則謹守某種與場景極不搭調的禮儀,像在普通小吃店那般平庸,單單喝酒抬槓,共享的一位女孩世故地平均分配按摩的時間與力道,誰也不得罪。


他不合時宜地用顛簸抖音跟隨螢幕上漸次反藍的歌詞,後來他想當時身旁女孩一定識人無數,早對他這種怯懦、浪費欲望的客人看透透,但又為了展現自己訓練嚴謹的職業道德,不僅未露譏諷之意,還請少爺將新進而尚未編入歌本的曲目拿來讓他點唱。


某一MV切換的接銜空檔,忽然記起甚麼要緊事似的(其實是沒歌好唱了),他舉起酒杯和女孩的碰了一下。乾杯。然後女孩笑了出來,問他歌還唱不唱?他沒回答,一齊笑了起來。


閒聊的一段,女孩喝的酒與他的沉默一樣多。女孩不以為意,也許難得碰上一個只要聊天就好的客人吧。輕鬆的一天哪。


他的視線沒離開過女孩的身上,身體與心魂沒法湊在一起,女孩看出他的窘,遂親了他一下,那讓他更窘了。


女孩說她白天上課(他想像她穿制服且去了粧的模樣,不知道是不是比現在更好看?),會來到這地方也是希望早點賺夠錢跟姊姊開一間自己的PUB。我們都愛跳舞。她說。


結帳的時候他們互道再見,他並心中暗想「我還會再來」,意思上和「我真的要走了」很是趨近。

   

  那是他對於異性的初體驗,後來在一些書刊讀到「啟蒙」這詞語,他便也把那視作某種啟蒙,如此一來,記憶也就益發深刻了。

   

  後來他沒再見過那女孩,或曾擦肩而過,或其實她一直都在,只是他看不見。

 

  2

「通常,新進菜鳥才會分派到這裡(按大家的說法:這個「雞巴」社區),因為駐點和事務繁多,社區管委會又常藉「全體住戶權益」立場要求我們協助這協助那,當他們犯一些小失誤時,管委會同樣秉持「影響全體住戶權益」的監督權責致函公司抗議,一概理性對待。而說到值班規範,受害最深的大概是離職不久的BB午夜穿梭大樓遞放住戶郵件,突如其來的尿急讓他在暫離崗位和被炒魷魚兩者之間進行可笑的人生辨證,洗手間位於警衛室,僅此一間,別無分號。那夜你正好休假,B當時不顧手上郵件直衝回警衛室,過了好久好久才滿臉通紅走出,並用衛生紙擬了一封簡單的辭職信請人轉呈,B吞吞吐吐了好久才擠出一句話來:『制服要不要洗好了再還給公司?』所有人聽見哈哈大笑。哈哈哈。」他剛來沒幾天,女性主管A一臉肅靜喚他過去,結果卻是這樣抱怨且八卦起來。


B那件事他有印象,因為同事們在發生的一週內加油添醋地重複當時場景。然後,耳語流轉的第八天,那場景正式被拋進玩笑的墓園,徹底死亡,但又不像塗寫死亡那般慎重,或許稱之一種,遊戲性質的死亡。


社區從AH一共八棟樓,一棟三十二層,一層四戶,坪數從2698(扣除公設面積),這意味著每個輪值午夜他得花上非常多的時間為住戶遞放郵件,以及粗估概算,至少說上500遍早安,在他最倦睏的時辰。


夜晚的社區則如一派緘默的墓園,他選擇輪值夜班的緣故或即在於此,緘默。白天光是和每位進出的住戶招呼一聲「你好」就夠忙碌的了,連微微飄遠一下觀望遠方風景的時間都沒有,心不在焉的模樣若被住戶檢舉更是得不償失。

     

  夜晚,雖仍一堆事情待理,至少可以不必提防左右。說也弔詭,保全的任務是維持社區住戶安全,可真正讓他們感到不安全的,竟然是住戶們。也許這社區過於奢華,具擁社區診所、健身房、閱覽室、幼稚園、游泳池、西式餐廳,旁邊還就是一間和誠品書店一樣不打烊的大賣場,步行至捷運站僅僅五分鐘,機能完整仿如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國。住戶們於是將王公貴族的富麗形象置入自我想像,一日值十二小時班的保全是他們理所當然的禁衛軍,紀律理所當然的需要他們的監督以保持--專心看守,別忘了「紀律」!

   

  「沒辦法,人都愛作夢。只是苦了被夢到的人。」主管A曾偶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此刻挪用過來,卻是一桿進洞。

   

  夜晚,容許分心的存在。稍微看遠一些,走往捷運站的堤旁,是一整片水面。水面上停繫許多踏船,情侶愛這個把戲,不靠海的城市能有這樣的水面,還有船,多少製造了一些情調。水面兩旁咖啡座、海產店、古早夜市遊戲攤位井然有序分割成三個區塊,楚河漢界,榮華裡是各自的寂寞。串連兩岸的吊橋,他獨自走過無數遍,白天或者夜晚,聽那年歲衰頹的朽音,彷彿穿越無數層風月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