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再別徐志摩
那時我剛翻入文學的圍牆,讀起圈內《香水》、《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等文學圈的時尚書,死背昆德拉、賈西亞‧馬奎斯、卡爾維諾等潮流作家的名字,理由膚淺得很,怕趕不上(文學閱讀的)時代。事實上,當我讀到他們,早已不是同步直播,而是落了不知幾億幾兆秒的錄影轉播。那時,《人間四月天》恰好開播,也給了我一個機會重新認識徐志摩。
一個初識文藝的人,都該是浪漫主義的,用完情感額度之後方才轉為理性,就像欠太多卡債而被宣告破產,得開始談判還債分期。我是這麼深信不疑。徐志摩在螢幕上的現身,預告了我浪漫的巔峰,我和其他人一樣跑去買他的詩集、傳記,並且模仿他的筆法寫詩,雖然寫得不堪入目、不知所云,至少騙得到班上那些被我上課寫詩的專注姿態唬爛到的同學。我甚至因此買了一本中英對照的《漂鳥集》,課堂上視老師、黑板為虛構,讀一首便註記心得一句。
那是我最用力閱讀的時候,也是我最盡力唬爛的時候。唬爛到最後一年給同學寫畢業紀念冊時,一位後來跑去念法律的同學回給我,便以《人間四月天》的幾句台詞起首,如「鋒,你以為你鋸子般拉扯的是什麼?是我肉做的心啊……」,可重點是,錯字連篇,搞得我一點Fu也沒有。那位同學現在去念法律了,希望她當上律師時,錯別字不會再這樣多了,天主保佑。
那也是我最自以為文藝的時候。尤其是,當你身處一所順位極後的工科學校,實在很難遇到文藝同好,撞球和KTV才是王道。好,根據假文藝青年的培養程序,閱讀的下一步便是寫作,這時寫詩無疑是充滿模仿性質的,風花雪月、浪漫情愛在我的筆下成了風雨飄搖、肉麻情書,寫了幾寫,完全沒有女生中我的招,反而是我還在中徐志摩的蠱。
總而言之,如果說某年某月某一天在國際書展買下駱以軍《月球姓氏》開啟了我對台灣現代文學的認識,徐志摩則是讓我首次回返民初,正經點說,這簡直是我個人的文學閱讀史上的轉捩點,老年回憶錄的必備章節。
昆德拉說過,每篇小說都是由幾組關鍵詞組成的。如果延伸,套用在我對徐志摩的閱讀與認識上,五四,正是當時遺漏的一組關鍵詞。後來我才知道,五四不僅僅表徵一則年份,還是一整個文學時代的創造。原來,徐志摩的出現並不是為了讓我學會寫肉麻的情書,而是暗示著我文學知識的匱乏。他是一整面星圖中的起始點,而我直到多年以後方才仰首,瞻望天空,收進自我的凹凸。
拿白話文解釋,這真的誤會誤很大!我以為徐志摩代表的,竟然那麼不等於他真正所代表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從此,我開始將文學與生活結合,實踐之道即是在KTV裡點唱《再別康橋》、《偶然》。唱這兩首歌非常有好處,第一,沒人跟你搶麥克風(進過KTV的諸位都明白,就是有人每首歌都應要拿麥克風跟別人合唱),因為沒人會;第二,有人會向你跪拜,口中大喊天啊,說有多虛榮就有多虛榮;第三,想不到第三,先罷。總之,從KTV裡讓不知道的人認識徐志摩,文學就在生活中,這方法多符合現代的藝文宣傳敘述啊,把文學與生活當成從不分離的好伙伴。
唯一的可惜,就是KTV裡面沒有第一屆超級星光大道冠軍林宥嘉之首張大碟《神秘嘉賓》之第十首之也就是卡帶時代的B5《再別康橋》可供點唱。此曲顧名思義,乃民歌時代同名曲的翻舊改新之作,或者吊點兒書袋,不妨謂之一種藝術的「再現」。這個再現的版本呢,自然把速度拉快了點,調子放鬆了點,而且現代流行音樂的唱腔,怎麼可能和范廣慧、陳秋霞相似。啊,其實再現也好,愛現也罷,唱同一首歌唱久了,唱的人總該深入歌詞,聽的人總該被迫記住歌詞,在KTV裡面也是能累積文化的。
該是總結的時候了(不是因為沒梗,言簡方能意賅嘛)。
從徐志摩到五四,又該是另一個故事,可我不擔心,畢竟,當未來一直來一直來,過去也就不斷不斷湧現,人的身體可以是一具載體,收納左右。那時,徐志摩以影視文化之貌現身於我面前,卻開啟我浪漫寫作甚至回尋民歌的情懷,而且讓我開始在KTV點唱冷歌曲。耍冷的嚴謹意義,其實就是不與時代同步的酷性格;大眾影視文化,其實暗藏啟蒙的活細胞。
從徐志摩到五四,確實是另一個故事,故事總是說不完的,像是道路的修建,每天都有哪一條路正在新鋪。吵嘈是必經的,我們僅能期待局部的完成,沒有甚麼百分之百的,徐志摩也不是。我能說的,只是我所經過的幾億分之幾。
別了,徐志摩,請你祝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