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08 10:04:36吳思鋒

八零已遠,餘溫猶存?──2007台北國際行為藝術節場邊觀察(下)

(本文發表於《劇場事5》,台南人劇團發行,2007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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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談談澳洲的亞倫‧斯卡裘(Alan Schacher)、瑞士的帕斯卡勒‧葛侯(Pascale Grau)、黎莉雅‧雪爾德(Lilia Scheerder)這三位來自亞洲以外國家的藝術家。

亞倫的《尼布甲尼撒的咆哮》,場景有如地下礦坑,藝術家自己則扮演巴比倫空中花園的建造者尼布甲尼撒王(Nebuchadnezzar)的現代化身--看起來就像一個邋遢失業的工人。他搬移磚頭然後咆哮,他渴求被聽被看,卻終究身影隱沒。義大利思想家維柯(Giambattista Vico)曾引用埃及人的說法,言明各民族都必須經歷「神的時代、英雄的時代、人的時代」。於是,當尼布甲尼撒王來到「人的時代」,也得入境隨俗吧。

帕斯卡勒的《室內》極富有巧趣,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個空間。她躺平、露出肚皮,猶如一片模型建築的底部;攝影機架起,同步顯像。她小心翼翼地逐步放上小玩具、房屋零件,最後再一次深一點的呼吸頃刻震塌房子,充滿戲劇感。接著,重新播放影像,藝術家搖身成為即興音效設計者,剛才的搭建過程經由影像的再一次播放,則彷彿變成一部驚悚、懸疑、娛樂度十足的電影。《室內》表現的不僅是戲劇、影像、音樂的精妙接軌,身體與空間的辨證更是其中的精粹所在。

黎莉雅《糾纏關係1、2》毋寧更像是舞蹈劇場的一個片段。三個關鍵詞「吊床」、「綁」、「掙脫」佐以電子噪音的環繞,配合藝術家的動作神情,展現一種束縛/脫困的無所不在的存在困境。但在這股被強烈形塑的氛圍之中,作品本身的簡單線條反而造成溝通厚度的失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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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被簡化為藍綠對決、統獨敏感的社會,我們或可從魂游(香港)與王楚禹(大陸)的作品窺見「他者的凝視」。

香港回歸的十週年,魂游帶來《尋找國民2-去你的》:兩岸三地政治大家長的電視談話之剪接、鄧麗君令人懷念且可以溝通三地的甜美歌聲,藝術家玩的卻是數花瓣的遊戲──我愛你,我不愛你,我愛你,我不愛你。原來,誰回歸誰誰統一誰也不過就是一種機率遊戲,多麼諷刺;或者,誰跟誰在一起又有甚麼關係,好好愛自己才是首要的事。

王楚禹的《推島》更荒謬,他把島的影像投射至後牆,試圖推動,讓兩岸得以接在一起。這樣的行徑愚蠢、徒勞,席間不時ㄧ陣哄笑。結束表演後藝術家拿出《大一統憲法》,發給觀眾及其他參與的藝術家,並邀請大家隔日再至師大公園觀賞他的演出。

這兩個作品,一個形式繁雜、小露趣味;一個簡單明瞭、荒謬徒現。但都對兩岸三地複雜的歷史牽連提出了身分認同的隱憂與看法。然而,有個疑問隨之出現了:為何獨缺台灣藝術家在此一面向的書寫呢?究竟這隱現的是一種超越,抑或躲避?是一種轉化,抑或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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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節的開場如前所述,一下子就被李銘盛準確地打破,現在讓我們走到結尾處,看看收尾收得如何。

壓軸人物是策展人之ㄧ的瓦旦‧塢瑪,亦為本次主辦單位水田部落工作室的負責人。過往他的作品多半著重於原住民、國族認同之議題,並且大膽裸裎,毫不扭捏。然而這次他和李銘盛一樣,都給出了一份幽默之趣。

瓦旦騎乘單車出場,全身可口可樂產品的行頭,包括腳踏車也是,觀眾紛紛歡呼。停下,自背袋(自然也是可口可樂的)取出事先請藝術家從各國帶來的可樂,開始拍賣(腳踏車亦以兩千元賣出)。然後,他一一褪去全身衣物,走到舞台中央,快節奏的音樂響起,上方灑下可樂不停,瓦旦忘我地熱舞起來,沉浸在資本主義的狂歡情境裡。恐怖地是,甚至連跳完之後所用的浴巾,都是可口可樂出品的。

不過,正是透過這樣的諧仿,配合拍賣、脫衣等間離的程序,反向突顯出可口可樂背後隱含的強大資本主義徵候,無疑是一件高完成度的作品,理念的傳達清楚、有效。做為藝術節的壓軸之作,瓦旦的《媽媽的味道》,準確象徵了時代的轉換,提出一個社會母體何在的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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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回到「八零」。無論是李銘盛以一搏眾的嘲諷、挑釁,或是陳界仁等的街頭遊擊,「街頭」都是一個無可遺漏的關鍵詞。回訪當時的社會氣氛,或也唯有走上街頭,才能更強而有力以鬆動僵固的社會體制。

然而,二十年後,台灣的社會語境已然不同,李、陳等人當初行為亦已經歸入理論的定語,被稱為「行為藝術」(1986年王墨林則稱其為「觀念表演藝術」)。當一種形式可以被學術地、固定地指認,相配「從行為藝術到藝術節」的一種聯合展演式的框設之時,即便中間安排了戶外的場次,讓一般民眾有機會接觸,我們仍須注意所謂「框架化」、「僵固化」的問題,因為在這環節上,是與行為藝術的「觀眾是誰」、「社會在哪」具有相當關連的。同時,便是因為如此的關連,其走向如何也就與「從八零到後八零」的路徑產生了可能的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