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地，熟悉的症狀又再次伴隨著夜晚降臨。

✽✽離開電腦螢幕，走出工作室，到街上買杯罐裝咖啡。這一切有如排練多次的例行公事。

✽✽心裡明白，想出去透透氣的渴望，多過於想靠咖啡因來麻醉自己。更何況在那樣的症狀底下，自己根本無心工作。這對一個常常文思枯竭、總寫出一些「雞肋」文章的二流小說家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慢步踱至街上。這時，路燈還沒來得及亮起來呢，寂靜的黑暗就以某種張牙舞爪之姿吞噬了這塊市街。

✽✽從吃過午餐後就一直埋首工作的我，如果不是那個症狀，根本不知道時間已經飛逝地如此快速。

✽✽從便利商店買了一罐溫熱的咖啡，卻不想那麼快回去。忽然想到附近新開了一家舊書店，一時興起，便往那個街口走去。心想：要是能在那裡發現什麼寶貝，今晚被惱人症狀引發的不悅，或許就能被補償了也不一定。

✽✽唔，什麼時候連這樣的小事，也成了近乎奢求的東西？

✽✽不敢想的太遠，只能惶惶終日，過著不上不下的生活——這樣的形容頗能傳神地描寫現在的自己。雖然並非在社會幽暗的底層裡打滾，卻親眼見過許多人性的黑暗。老實說，有時還真希望自己能親身走進那種幽暗，體會被其包圍的感覺。但是目前為止我所能做到的，不過就是將那些夢囈般的幻想寫進小說裡，用另一種形式自我滿足罷了。

✽✽那樣的生活就好比處在岩石的夾縫中，隨時得遭受由四面八方而來的擠壓。被搞得精疲力竭也就算了，可惡的是還必須從那當中擠出些什麼東西來。

✽✽一如往常，症狀開始加劇了。

✽✽拖著腳步走向舊書店，看見已經有十來個學生聚集在店門口，嘰嘰喳喳地在討論些什麼。我忽然想起上星期時，在信箱裡曾看過這家舊書店的宣傳單，當時並沒有特別留意。只匆匆瞄了一眼，便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家電廣告、購屋宣傳，被我胡亂地塞到不知那個角落了。

✽✽寫著「古今堂」三個隸書體大字的招牌，端掛於入口上方處。與其說招牌，不如說是匾額，而且還是有點歷史的那一種。雖然看的出來最近有被擦拭過，卻仍然掩蓋不住它曾歷盡風霜的事實。匾額的表面有幾道小裂痕，左下角也有碰撞的痕跡。心想：有著老舊招牌的舊書店，果真是名符其實。

✽✽望進書店裡面，狹長的店面並沒有太多的裝潢，倒是厚實的木製書架整齊地排列著，架上的書也相當有次序地被擺放，不像一般舊書店裡，為了爭取空間而東塞西夾、隨意堆疊的紊亂場景。

✽✽店內的燈光也很特殊，屬於暈黃色調；書架邊緣夾著藝術展覽品常用的小投射燈，將書背映照出高貴的色澤；地板上還裝置了三、四座地燈，把整個店面營造成一個夢幻般的奇異空間。

✽✽忍受症狀發作的不適，有股衝動想看看這個「古今堂」的老闆是何許人也。便逕自穿過狹窄的書架間通道，用我僅存的少許目光，四下搜尋著。

✽✽『客倌要什麼？』一名正在搬書上架的年輕人轉頭叫住我。

✽✽『呃……老闆在嗎？』對他復古式的用語差點反應不過來。加深了我對這家店的錯置感。

✽✽『我就是，你是打電話來訂書的那位……』

✽✽『不，我今天第一次來。』

✽✽『喔，那就請隨意看看吧，我這邊沒有什麼暢銷書籍，不過奇怪稀有的收藏倒是不少。』他指著內側的另一個小房間，表情正經地說道，『但請別會錯意，低俗淫猥的東西我這裡是不收的。』

✽✽稍微打量著這位舊書店老闆。不論是面貌還是裝扮，他看上去都很年輕，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和印象中對舊書店老闆的形象相去甚遠。是繼承家業吧？不然時下的年輕人誰會願意在舊書與雜誌堆間，投注自己的青春？

✽✽那種整天枯坐在櫃臺拿著扇子顧店的事業，究竟和他所看管萬千本書中的小宇宙，有如何的聯繫呢？

✽✽『這裡有沒有看了能治頭痛的書？』

✽✽『想治頭痛應該去看病吃藥，你看了我這裡的書，包準頭會更痛。』

✽✽說著，他遞給我一本棕灰色的精裝書，邊緣有磨損的痕跡。隨手翻閱，視野所及之處，記載著中世紀歐洲的異端裁判案、巫術崇拜、絕罰敕令、卡塔爾派異端、《巫女之錘》……等等令人愈看頭皮愈麻的名詞。我趕忙投降著閤上書本。

✽✽『神學、哲學、文學、科學，如果喜歡這幾門領域，你可以在這裡找到寶。』他接過我手上的書，『不過你說要治頭痛，那是宿疾嗎？』

✽✽『可以算是。』我算了一下，『從高中時代起，有八、九年了。』

✽✽『找過醫生吧？』

✽✽『有，但似乎無法根治。』我把雙手一攤，『這不是單純的頭痛。』

✽✽『哦，可以說來聽聽嗎？』年輕店長似乎頗有興味地想要知道，還拉開一張折疊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坐著聊吧。』

✽✽『該從那裡開始呢…嗯咳，』稍微清了清喉嚨，『怎麼說呢，其實我的頭現在是不痛的。』

✽✽『可是你說你頭痛……』

✽✽『我的意思是，我將會頭痛。』

✽✽『那你可真是個未雨綢繆的人，』他露出淺笑，『這樣的杞人憂天，難道不累嗎？』

✽✽『我並不是無病呻吟，也不是窮緊張。我會這樣說是有合理原因的，雖然連醫生也無法解釋到底這是什麼病。』

✽✽『竟然連醫生都診斷不出來，這下就有趣了…倒是說說你的合理原因來聽聽。』

✽✽『所謂的合理原因，也不過是我的推測。那道理有點像久病成良醫，又有點像制約反應。像前者的意思是說，相同的症狀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次、二次、三次到數不清次時，就算說不出個專業術語來，你也知道自己一定有哪根筋不對；至於後者，則是指我發現到每次開始頭痛前，必定先出現某個特殊症狀。先有刺激，再有反應；先有症狀，頭痛隨之而來——不是很相似嗎？所以一旦我發現那個症狀又出現，我就能預知我的腦袋將要發脹了。』

✽✽『嗯，這麼說來，你啊說不定根本沒病，只是被制約了。』

✽✽他所說的可能性我也揣測過，說不定這的確屬於一種心因性疾患。不過那種心理影響生理的論調過於複雜，現在的我根本不想讓它盤據在我腦袋裡。即使我確實是被某種驅力所制約，這難道就不算是一種病了嗎？

✽✽『至於那個症狀，說來也十分奇怪。』我把雙手置於與眼睛同高之處，左右上下的移動著，『現在的我，正為了視野逐漸變窄而苦惱。』

✽✽我的怪異舉動或許讓這位古今堂老闆更加好奇了。此刻他以手指敲打著腦袋，好像在思索什麼，同時示意我繼續講下去。
✽✽
✽✽『症狀剛開始時，一隻眼睛的視野裡會出現一個小光點；左右眼都有可能，不過一次只有一隻。那就像是水彩畫上被潑上一塊水漬，糊暈開來的感覺。並且小光點彷彿是固著的：視線投向哪，它也位移到哪，陰魂不散的令人作嘔。』
✽✽
✽✽『唔，很有趣。然後呢？』

✽✽『這只是第一階段，』我閉上右眼使眼睛能夠放鬆，繼續說道『然後那光點就這麼隨視野繞著晃著。幾分鐘後，光點開始動了起來。』

✽✽『有種稱之為飛蚊症的眼疾…』

✽✽『不，我的不是飛蚊症。那光點雖然動了起來，卻仍然是固著於一角的。簡單地說，它像是固定的齒輪一樣，在原地打轉著。』
✽✽
✽✽『齒輪？它是透明的嗎？』年輕老闆邊說邊湊近我的眼睛瞧。

✽✽『對，它的確呈現透明狀。只不過我覺得算是半透明的，因為它或多或少還是會影響我的視力。』我調整一下坐姿，以僅存的目光面對老闆，『現在我右眼裡的「齒輪」，好像病毒一樣蔓延，愈來愈多。』

✽✽『難怪你說你的視野變窄了。』

✽✽『老實說，心情也會變糟。』

✽✽我不知道患有其他疾病的人，在病痛發作時會有怎樣的感受。但是我的親身體驗告訴我，生理上的不適的確會影響我的情緒。

✽✽沒發作時，我絕對是冷靜又理智的人；然而只要一發作，不僅我的理智讓步，就連靈感也消失無蹤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小齒輪和腦殼裡的疼痛感。這兩種心態之間的落差，就好比在嚴寒的冬季裡，完全不能想像在夏日豔陽下的戲水之樂。

✽✽一旦頭痛欲裂，就算是世界核子大戰爆發，我大概都會不以為意吧。

✽✽『這我可以理解的。會對你的生活造成困擾吧？』

✽✽『漸漸有一套反應機制了，知道如何使症狀快些結束。吃藥、癱在床上睡個覺、喝咖啡，或多或少有點效。』我邊說邊注視著年輕老闆，『但是不論如何，症狀總讓我變得短視起來。只在乎如何減輕不適的感覺、如何停止發生在我眼前的事，卻無法想像更遠一點的未來。』

✽✽『嗯，眼前的事啊……』老闆說完這句話便陷入沈默，好像若有所思。

✽✽我起身向老闆告辭，老闆連忙從書架上抽出二本雜誌遞給我，說道：『就當作是見面禮。』並且夾給我一張名片。瞄了一眼，是一張再簡單不過的名片。我也從皮夾裡好不容易翻出了一張有折痕與污漬的名片，回給這位可敬的年輕店長。

✽✽我走出書店時，有點搖晃不穩，原因是那半透明的「齒輪」已經可怕地佈滿了右眼，而視力就會不可避免地被影響。我很清楚，再過片刻，我的頭疼又將再次襲來。

✽✽我向老闆示意我還可以獨自回去之後，緩步地踱入漆黑的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