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正義》
最近《正義》(Justice)作者麥克‧桑戴爾(Michael Sandel)來台演講,並把他在哈佛課堂上的辯論型式移植到台大體育館,現場演出,引起一陣小旋風。
《正義》的確值得一讀。作者以西方典型的兩難式(Dilemma)為基礎,探討利益、道德和自由三大西方核心思想要素的各種選擇,以及背後的邏輯和論理基礎;這裡的「各種選擇」,涵蓋從亞里斯多德以降,包括自由主義、功利主義,到二十世紀勞爾斯的《正義論》等對於這三大要素的討論和思考。
這堂課到這本書會造成極大迴響,其一是兩難式本來就是引人思考而且容易引起辯論的問題型式,而且最迷人之處在於,就算最終有個權宜的結論,但本質上沒有正確答案,換言之,兩難式是一個不重結果、重思辨過程的思考架構,一來一往之間,西方人相信真理越辯越明(儘管有人會說沒有絕對真理,但弔詭的是,這個命題本身又成為一個可討論的兩難式),然後最終有助於當每個人面對生活中需要決策的時候,做出符合當時情境的最佳決定。
其二是正義這個主題,容易引發共鳴。金融風暴之後,從Bearstern被賣和lehman Brothers倒閉,到英國RBS(英國皇家蘇格蘭銀行)總裁豪宅的窗戶被砸爛,這場長達十年全球逐利的金融金童遊戲,遊戲結束卻要找數十億地球人當墊背,金融風暴將我們以為努力很久、好很多的「不公平」、「不平等」血淋淋地搬到日常生活中,品德、正義這些聽起來像教條的價值觀,也就重新被提起成為一種呼籲。報紙、網路到處可見甚麼「居住正義」、「道路正義」、「世代正義」,可見一斑。
這股《正義》風潮伴隨著Sandel的課堂Youtube和DVD,讓他成為某種明星,哈佛課堂成為一種舞台效果;我覺得有幾件事情被忽略了。首先,《正義》值得一看,是因為作者提醒大家此時此刻應該針對自由、利益和道德重新思考,尤其網路和全球化已讓世界越來越平的時候,任何一個決策引發的蝴蝶效應比從前更容易造成始料未及的結果。然而《正義》這本書,其實是一本哲普書,是一本思考入門書,就如同這堂課是一個通識課,以我來說,它最大的功能就是提醒還有思考,其實並沒有更細膩地告訴讀者該如何在甚麼情境下如何選擇,換言之,這本書只有簡述各種症狀,卻沒有告訴大家如何「辨症」,雖然有兩難式的討論,但若仔細看不難發現,問題本身是簡化的,答案是簡單的的,所以書的功能有所限制,不能就此擴大討論,容易引喻失義。
其次,基於上一點,但是又伴隨著這是哈佛大學最受歡迎的一堂課(殊不知哈佛有多少最受歡迎的課.....先有快樂,現在有正義....OMG),還有答辯的上課型式,《正義》被「想像成」一種舞台表現型式,就像Sandel來台灣還要照本演一次一樣,實際上我反而想聽他自己針對「正義」或者「金錢買不到的價值觀」這些主題,做更深入肌理的分析和解讀。然而根據我自己的經驗,當知識轉化成超過一個感官以上的型式後,我覺得容易因為型式而分心,變得難以專注思考,然後忽略問題背後的意義,自然也就無法思辨。
第三,不曉得讀過《正義》的人,有沒有想過,到底這個價值觀,甚至這套思辨方式,是否適合台灣人。我這麼問相當司馬昭之心,是的,我認為這個價值觀和方式,其實不適合台灣人,很簡單,這不是我們思考事情的邏輯,我們的文化中也並不在意正義這件事情;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怎麼會在意正義?正義的前提是「共好」,但「共好」或「共善」,似乎從來不是我們個人或組織甚至國家的大目標,因為缺乏「共好」和「共善」的前提,也不會有正義,只會剩下「私利」的競爭;只要我的權益沒被侵犯,就是正義;如果同期同事領23K,我領22K,那鐵定沒有正義,其中完全沒有大前題可遵循。但隨著公共事務、全球事務的瀰漫和交雜,正義的確是值得執行的價值觀和生活準則,但絕對不是沒頭沒腦地直接轉移和學習,其中仍有需要在地化調整的細節,可是這些目前仍付之闕如。
這些現象背後反映出,我們習慣被牽著鼻子走、喜歡輕鬆自由....不花腦筋思考是普遍認為最幸福的....又或者已經忙到沒有大腦思考,不都是這樣嗎?中國文化自古以來講究立即可見的利益,立竿見影的實效,其他抽象的價值觀一概棄如敝屣,認為是沒有用的東西;我能想到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孟子和梁惠王經典對話。
梁惠王見到孟子第一句話不就是說「你來要告訴我甚麼對我有利的事情嗎?」孟子的答案不是很社交地「唉呀,大王啊,你幹嘛要談甚麼利益呢?我們應該來談談義嘛....」接下來陳述一堆理由,但理由背後不也是為了一套利益嗎?只是不是梁惠王的利益而已,是孟子所代表的利益團體的利益,「義」是一種說法上的包裝。這便是立即可見的利益和立竿見影的實效,更別提縱橫家和法家,就算思考和辯論,全都要有利益和實效,最終一定要得出某個具體結論,我們不在意也不會過程的累積,更別提享受辯論的樂趣,永遠比較在意怎麼橋出結論,以及我是否表現比其他人都好,口才是否有佔上風之類云云。
可能比較接近西方思辨傳統的是孔子和老莊,他們比較有去思考個人在時代中安身立命的抽象價值觀,而不是只想生存之道,但遺憾的是,後來經過轉化和被提出來重視的,全都是傾向有利益和實效的部分,抽象價值觀就被視為不重要的篇章,考試也不會考,那當然後人既不會有安身立命的價值觀,也不懂得人生情趣,因為這些全都沒有用嘛,連考試都不會考。大家只要想想《論語》其中一篇,有一回孔子在春天的祭典時,帶學生去....用現在的話...去泡溫泉,那泡得很開心啊,要學生談談自己的志願,每個學生不都講得口沫橫飛,只有曾點說,他喜歡跟幾個朋友在這種天氣下到郊外玩玩、走走,就是他最想做的事,最後孔子不是說,他最認同曾點嗎?這段很少考吧.....印象中考最多的是子路:車馬衣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
所以《正義》這本書給我的啟發是,相較於之前讀過的哲普書籍,《正義》處理的命題是公共事務、是政治社會,這是相對不熟悉的領域,提供我在接觸台灣公共事務時,有不同的思考脈絡(有趣的是,這幾天當我試著用Sandel的方法去看政府某些政策,竟發現其實台灣在政策制定上其實正義感還滿大的,但是因為缺乏對「共好」或「共善」的共識,每個政策都成為取悅個別團體,間接排擠其他團體,最終究不停地被罵....)。以及思辨永遠是有趣的,觀察在種種限制之下怎麼做出一個相對適切的決定,而不是憑感覺和關係,真的有趣;思辨的樂趣真的不是嘴巴張開、搞得很針鋒相對,其實都在互接口水而已。
昨天中午在吉林路一家很有名的豬血湯吃午飯。隔壁桌坐了兩個二十多歲的女生,邊吃飯邊抱怨公司的事,從她們的對話裡得知應是律師事務所的員工。
「我真的受不了我公司的同事,他們程度好差,我都沒辦法跟他們對話」,坐在對面的女生說。這句話引起我注意,忍不住抬頭看看她,一個長髮、面孔清秀、打扮得宜的上班族女生。
(你是程度多好,好到沒辦法跟人對話?)這是我的OS。
「真不知道公司為什麼不錄取好一點學校的學生,諸如台政清交成,這樣我們會比較有話講」,女生說。
(是喔?台政清交成就算好囉~~~~那還有更多國外回來的怎辦?)我又OS了。
「還有我們老闆很奇怪,我來三個月,他甚麼case都不交給我,這三個月只叫我做powerpoint....和表格」女生說,「就是不停地做這些事情」。
(你才去三個月要辦甚麼案子?)我繼續OS。
「每次做完老闆把我叫去,說沒有邏輯和架構...說甚麼每張PPT都不連貫....」女生放下手中筷子,疑惑地說,「ㄟ我讀大學的時候,從來沒覺得我邏輯不好啊,沒有架構啊....現在老闆一直叫我重改重改,不知道他在想甚麼?當初我來也是覺得這家公司不錯啊,但我不是來做PPT的耶....」
(哼!你覺得邏輯和架構很容易嗎?大學根本沒在教這個好不好!)
「可是現在才來三個月又不好走,好歹應該要多待些時間,做了甚麼case,這樣履歷表上才有東西可寫」,女生說,「好吧,接下來三個月再看看能不能做到甚麼case吧....」
聽得差不多,也吃飽了,我起身走人。
希望這位女生有機會讀讀《正義》,見識一下何謂基礎邏輯和架構,有助於快點脫離修改PPT命運。
●延伸閱讀:
1. Allain de Boten: 《哲學的慰藉》和《宗教的慰藉》。
2. Fernando Saveter: 《對與錯的人生邏輯課》。
3. Julian Baggini: 《我們為什麼要活著》。
4. Cicero: 《沉思錄》。
5. Malcolm Gladwell: 《異數》等。
容我極度簡化我的觀點。對於東西文化價值觀的差異,中華文化傾向於收
斂到一套在整個社會一致性很高的價值觀,而且社會會懲罰或歧視那些價
值觀不同,差異性大的個體。隨便舉一些帶「中」字的詞為例:東夷南蠻
西戎北狄中土神州,大中至正,允執厥中。中華文化圈,或者至少在台灣
社會,對於「人生成功」的定義其實也很缺乏想像力,這應該不須要我舉
例。當整個社會絕大多數的人有相同的人生事業價值觀並且用很一致的
KPI去衡量成果,就難免會有血淋淋的競爭。在資源有限競爭激烈之下,
自然會關心功效與投資報酬率,這一切都很合邏輯。
再容我稍稍批評一下時政。我們都知道第一名只有一個,而且那些名大學
名公司也只能容納有限名額。在社會價值觀沒有改變的前提之下,只是從
政策上去增加大學錄取率以及推動十二年國教而希望減低升學壓力或是所
謂的「成就更多孩子」,這樣的教育部長,如果不是笨蛋,就是鄉愿偽善
而且公然說謊。
(part 2)
we do not have these in our culture (or maybe we did
(confucianism), but we tossed them away?) brother lapi puts it
well, "泛台灣人講的務實,指向的是利益或錢." to a lot of people, if
you work on something that doesn't reap material gains, it's
usually considered a waste of time or useless.
regarding that article, someone recommended it to me when i
made your same statement: a lot of people in taiwan "沒有獨立思考
的能力." i think "independent thinking" is a pretty self-
explicit term that doesn't need elaborate defining. from
my understanding, this article is a rebuttal of the idea that
chinese don't have independent thinking. as a matter of fact,
both you and the other author agreed on chinese people don't
"care about" justice, except your reason is "lack of independent
thinking" and his is "selfishness."
no need to thank me for the thumbs up. you deserve them!
大家都講得重點很清楚,我也就不狗尾續貂了。
To Lapi,雖說留言匆促,不過頗為一針見血,相當同意。
歡迎常來坐。
To ks,
若你不介意,我會幫你母親禱告,希望她狀況穩定、一切安好;
最重要的是心情平穩,不要自怨自艾,其他都好說。
To Val,
我們的政策似乎只在檢討方法和手段
不敢挑戰、調整背後價值觀的正當性
所以才會造成空有積極正義實則造就利益團體的結構
岔題一下
我今天弄來一張Gielen的馬勒第九,是Hanssler發的?
如果是的話 的確有點貴
所以只買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