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st and Furious: Gavrilov Recital
昨天晚上聽了加里洛夫的鋼琴獨奏會,音樂會曲目如下:
上半場:
F. Chopin: Nocturne in B flat minor, Op. 9, No. 1
F. Chopin: Nocturne in D-flat major, Op. 27, No. 2
F. Chopin: 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KK IVa No.16
F. Chopin: Nocturne in F-sharp major, Op. 15, No. 2
F. Chopin: Nocturne in B major, Op. 32, No. 1
F. Chopin: Nocturne in F Major, Op 15, No. 1
F. Chopin: Nocturne in F Minor, Op.55, No. 1
F. Chopin: Nocturne in A-flat major, Op. 32, No. 2
F. Chopin: Nocturne in C minor, Op. 48, No. 1
下半場:
S. Prokofiev: Piano Sonata no. 3 in a minor, op. 28(cancelled)
S. Prokofiev: Piano Sonata No. 8 in B♭ major, Op. 84
安可曲:
Suggestion Diaboliaue
每次聽完音樂會我都會想一個問題:今天這場音樂會跟我的關係是甚麼?我從這裡學到甚麼?如果答案是「沒有」,最底線還是會謝謝音樂家的努力,讓我得以暫時轉換心情。
這個問題用在昨天的音樂會,答案是:長見識。第一次見識到甚麼是俄羅斯鋼琴學派--容我粗糙地先這樣分。
基本上這套曲目根本是為下半場的普羅高菲夫所準備,上半場的蕭邦.....我覺得可聽可不聽啦,尤其是小姐為此特地花一百五十元搭計程車從周五車陣中殺過來,特別覺得好像可以不必。
整體而言,加里洛夫的性格相當誇張,從無形琴音到有形姿態,全都像個喜劇演員一樣誇張。首先,部分現在的鋼琴家習慣穿黑襯衫黑褲黑鞋子演奏,加里洛夫也是,但他偏偏配條金項鍊,雖然項鍊不大,但已足夠令我聯想起眾家嬉哈歌手。他坐下來,並不是面對琴鍵或前方舞台沉思,而是朝著仍然略有晚來聽眾的聽眾席凝視(我覺得超過十秒鐘),全場真是安靜地聽得到針掉到地上,而且帶有緊張感,這樣給過聽眾下馬威之後,大叔才開始把手放到琴鍵上準備蕭邦夜曲。
他的蕭邦夜曲有幾個特點:1. 比平常我聽慣的夜曲速度慢;2. 動態無敵大;3. 彈性速度非常彈;4. 某些曲子中間斷句的斷法,果決到要雙手離開琴鍵。說不定諸位看倌心裡也有個譜了,具備這四點的蕭邦夜曲,還能稱為夜曲嗎?當然不是夜曲,差不多是練習曲和奏鳴曲的氣質,配上夜曲長度的一種混合品種。
所以上半場,大家就隨著蕭邦夜曲搭雲霄飛車,一下切切如低語,一下嘈嘈如暴雨,嘈嘈切切錯雜彈,可惜大珠小珠沒有落玉盤,我只感覺如同被大顆小顆的BB彈打到,有時超痛、有時輕得沒感覺。大叔昨晚用YAMAHA牌的BB彈--就知道被打到是滿痛的,偶爾也有些不受控制的流彈,諸如快速上行的音階,滑到後面都有點邋遢、蜻蜓點水隨意帶過,且偶有錯音;偶爾也會突然停戰,短暫的休止,他會迅雷不及掩耳將雙手挪開琴鍵,營造如同籃球場上快攻後急停的那種煞車感(但記不得夜曲哪首需要用到這一招?)。上半場最後一首夜曲,op48-1,op48-1是夜曲裡的重頭戲,第一部分神秘浪漫,轉折後,第二部分變得濃烈而略帶激情,只見加里大叔轉折過後,十指彷彿得到解放,如同猛虎出閘,簡直天雷勾動地火般地翻雲覆雨,我在想大叔該是在為下半場鋪陳吧....
蕭邦夜曲是我認為蕭邦所有曲子裡面浪漫之首啊.....中等、略帶收斂的彈性速度背後具備穩定度,音色要清亮、朦朧兼而有之,帶出一股夜晚的浪漫,的確該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這就是加里大叔的性格,無所謂好壞感,可是我並不想被BB彈打到。
不過呢,大叔的蕭邦夜曲仍有可觀之處,別忘了一開始提及他超有喜劇演員的FU,真感謝望遠鏡。夜曲是個....輕鬆、貼心、薄如蟬翼、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讓人感到存在的曲子嘛,過往鋼琴家彈蕭邦夜曲的表情,可能是帶著一抹微笑啦、眼光朦朧啦、身體輕鬆地搖擺啦、偶爾皺眉...諸如此類,但是加里大叔從頭到尾都相當痛苦,整個臉皺成包子一樣,身體也如煮熟蝦子蜷成一團,最令我感到好奇的是,我不懂為什麼他要張開嘴巴?經常,明明旋律是甜美迷人的,他的表情和動作卻異常痛苦,偶爾令我忍不住笑起來。
下半場一開始,現場廣播立刻宣布,鋼琴家因故取消三號奏鳴曲,所以只有一首八號奏鳴曲。這首曲子真讓我眼界大開,何謂俄羅斯鋼琴學派,剛好可用我媽最愛電影之一的片名來形容:Fast and Furious。
八號奏鳴曲有三個樂章,分別是:1. Andante dolce--Allegro mederato; 2. Andate sognando; 3. Vivace。只要是Andante,都是很微弱地無聲無息地船過水無痕,剩下的部分,就是猛虎出閘。加里大叔把前面兩個樂章銜接地非常緊密,沒有休息,第三樂章是八號的重頭戲,九分多鐘裡幾乎從頭飆到尾;第二樂章結束、三樂章開始之前,大叔竟然在鋼琴上撐起手肘、背對聽眾、托頭沉思,非常風雨欲來,有種「快要出事」的感覺,結果就是fast and furious。
只見他十指用非常快的速度在琴鍵上不停地活動著、敲打著、爬行著,極度用力而且非常大聲,好像在宣洩他無窮的精力,又很像在把鋼琴當玩具,頭一回有種「鋼琴真可憐」的哀嘆。除了超技之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加里大叔真的很愛超技,在他快速輪轉十指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他某種略帶偏執的熱情,是如此陶醉在複雜的手指操練中,而且毫不掩飾地展現技巧的困難。最後他又來個誇張地戲劇性結尾:雙手用力地立馬結束然後迅速起身轉向聽眾接受歡呼,完全一氣呵成。
真是一場非常爽快的演奏,但是我仍感覺少了點甚麼,因為Prokofiev不僅只如此。Prokofiev的曲子同時考驗著演奏者的努力和智慧,得有非常剛強的手指,以及需要思考的腦袋,因為表面上,他的曲子技巧很困難,但我認為他真正困難且值得期待的是在那麼繁複的技巧、奇特的編曲和古怪的性格之下,卻埋藏著非常柔軟、抒情而且浪漫的旋律,每次都給我一種找到復活節金蛋的感覺。鋼琴家如何在克服種種火焰大挑戰之餘,仍能細心地挖掘並描繪出閃爍其中的溫柔,並且讓剛柔在交錯中達到均衡,讓聽者在慢板處有欣賞溫柔餘韻的空間,在快到急板處有火熱被激動但不焦慮的爽快,最終還有音量的張力要聽起來自然,兩個極端之間的推移不能急躁和隨便,要呼吸一樣地順暢;我覺得這樣Prokofiev筆下的超技才有意義、才會動人;如何在被超技弄得走火入魔之際,還能用平常心舒緩下來?究竟在技巧和空間之中如何拿捏,考驗著鋼琴家的控制力和智慧。截至目前為止,我最欣賞的是李希特彈的普羅高菲夫,技巧、力道和美感之間的美好融合,音質特色也配搭地很好,甚至偶爾比較粗糙的觸鍵和錯音反而都成為一種俄羅斯本色代表;視覺上我也喜歡看李希特彈Prokofiev,因為他總是神色淡定、舉重若輕,彷彿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
最後安可曲Suggestion Diaboliaue,這是Prokofiev第二組4 pieces op.4裡面的第四首,是一首時間長度約兩分多鐘左右的曲子,雖然短,卻是濃縮了Prokofiev鋼琴超技的代表作之一;去年曾經有段時間,我很迷這首曲子的影像,在YOUTUBE上看了不少,怎麼看都嘖嘖稱奇,但親眼所見仍覺是酷到冒煙;加里大叔的十指超技連飆兩分鐘,令人聽得氣都喘不過來,相當讚嘆。SD這首曲子一開始幾小節是用單手彈、速度較慢的主題旋律,大概只有幾個音符而已,我覺得這幾個簡單音符雖然速度慢、而且氣氛幽暗,但很重要,因為若沒有這個低谷般的伏筆,後來狂飆兩分鐘就拉不出那張力,也沒辦法首尾呼應,可惜大叔比較急著去飆車,對於前面那幾個音符處理得有點隨便,是為美中不足之處。
我旁邊坐了位資深鋼琴老師,中場休息時聊了起來,她對加里洛夫的夜曲評價很平靜,「這就是他的性格」,她說,「每個鋼琴家有不同的性格,他的性格就跟紀辛不一樣,那麼多人彈這首曲子,如果不誇張點,那誰要去聽他?」當下立馬覺得自己哪裡是個聽音樂的人哩,簡直是個好事份子,對啊,聽音樂就聽嘛,看人家多淡定,哪還要甚麼個人評價想法哩?不過現在也改不回去了。
她也告訴我,現場很多學生來聽其實都是衝著三號奏鳴曲來的,因為三號是學生參加鋼琴比賽、檢定考試很熱愛的一首曲子;前排還有位高中生根本是抱著譜來的。果然一取消,隔壁的學生立刻大嘆:「那多出來的十分鐘要做甚麼?」我心想十分鐘曲子那麼多,要塞一首還不容易嗎?結果出現一個兩分鐘的SD。
加里洛夫彈完SD後,老師說,這首曲子學生也很愛彈,但是速度和力道差太多。
「這首曲子彈慢了不能聽吧?」我問。
「是啊.....可是學生就是愛選,沒辦法。」
「哇~~~老師真是太辛苦了,要聽很多沒辦法聽的SD」,我心想,「練鋼琴應該是彈興趣,不知為何,最終都會成為軍備競武」。
總結以上,這場音樂會帶給我的收穫是:
1. 既見識過極柔軟的法派指法,現在再見識極剛猛的俄羅斯指法,好有趣。加里洛夫整個手幾乎像爪子一樣穩穩巴在琴鍵上;最用力的時候,手指跟琴鍵是垂直的,手掌、手臂和上半身力量全部貫注在手指上,超猛。
2. 蕭邦跟普羅高菲夫,好像不太適合排在一起;尤其是夜曲和奏鳴曲這種組合。事後想想,這套曲目其實非常怪異,按加里洛夫的性格和指法特性,選上半場曲目不知道在幹嘛,簡直是大人開小車。
3. 聽音樂會就是一次認識自己的經驗,聽完我都要想一下,喜歡和討厭的理由。說穿了,人就是不停地欽慕自己想做卻難企及的,戀慕自己擅長的,以及排斥自己不行的。
所以我傾向以均衡、穩定、控制自由為賞樂benchmark,因為我個性易暴衝,總要很使力外加年紀大才勉強碰上均衡、平穩和自我控制一點點邊。所以我特別喜歡長篇小說和馬勒,因為彈性、延展性是我性格和身體上的優點。同時所以我也有點排斥感官衝擊太強、太強勢的表現,因為這些特質同樣映照出我缺乏力道、果斷力和感官遲鈍的弱點。另外我很在意音樂的節奏感和架構,因為我傾向按部就班、固定規律和邏輯,都熟悉了再天馬行空吧。
應該說是魅力與影響力不如以往吧
以前還會有像霍洛維茲 李希特 吉爾利斯等令西方驚艷的大家
(更重要的是內涵與技術兼具)
現在俄羅斯演奏家有些真是只能用"演奏怪異"形容(像加里洛夫的蕭邦)
再加上俄羅斯資本主義後 人民心態崇美崇歐
學生有點本事的(或有錢的)
喜歡跑到美國歐洲的音樂學院深造
無法再像以前把最好的學生鎖在自己國內
像這樣的學生日後即便獲獎成名
恐怕也不能代表俄羅斯學派
其實在資訊發達自由的今日
任何學院或學派之間的差異性勢必會減少
剩下的只是"個體差異"
也許"xx學派"這種名詞將來只有在講音樂歷史時才會被提到吧
一點淺見 勿怪
To Val,
這張照片很好笑,不過這樣叫porn star??
我真的沒見過....
To Terry,
你所謂「凋零」的意思是?
因為如果就數量而言,恐怕力透琴鍵的俄羅斯鋼琴家還是非常多,而且技巧很高
甚至現在很多俄羅斯女性鋼琴家也頗受注目,抱歉名字我一個都記不起來。
去年聽柴可夫斯基大賽十七歲冠軍的演奏,還是非常的剛猛,而且熱情。
所以所謂「凋零」還是指的是其他層面的意思?
謝謝你的意見,千萬別說淺見。
二十世紀俄羅斯的音樂大師
是時代錘鍊出來的作品
後人很難等量齊觀
有時候時代變遷總讓很多事物更迭
這是必然也是無法逆轉的事實
每個時代總有當時的印記 是吧
說不定多給些時間
才會累積出新的時代精神吧
總是要keep hope嘛
很久前有個朋友(他小我十歲)跟我說
他不希望永遠都在聽死去的鋼琴家
他希望能夠喜歡一個活著的鋼琴家
然後跟他一起成長到老
他的話讓我很感動
從那以後 我也開始試著找活著的鋼琴家
是希望跟他一起變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