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店老闆娘
我跟洗衣店老闆娘交情很好,除了因為他們幫我照顧打理外在儀表,另個原因是我很喜歡聽老闆娘說故事。
老闆娘的故事取材於真實人生,有客人(買一萬五牛仔褲的小王八蛋)、看病的醫生(天財神醫結果為一個小三浪跡天涯、從此家破人亡)、鄰居(迪化街老盤商如何靠偏方治好他家小孩過敏)、小孩的老師(原本要介紹體育老師給我),不過聽來聽去,還是她們家的故事最動人。
他們夫妻兩人都來自屏東客家村,只差一個村子,不過兩人是到台北才認識結婚的。小時候,兩家經濟頗為拮据,夫妻兩個都沒辦法接受完整教育。老闆Jack(這個英文名字是老闆自己取的)非常聰明、成績很好,可惜家裡沒錢,國中畢業便出道到洗衣店當學徒;屏東當完學徒,便北上賺錢,一開始落腳在安和路的洗衣店,學習洗高檔精品服裝,幾年以後出師自己開店。
老闆娘(她不願取英文名字)比老闆年輕九歲,家裡在菜場賣魚,環境也沒頂好,她國中開始半工半讀,送報紙、賣東西,一直靠自己,做人處事極有原則,而且不跟人訴苦,我後來才恍然大悟,這就是客家女子知名的吃苦耐勞。也因為這對夫妻本身紀律甚嚴,又是苦出來的,他們對小孩盡全力照顧小孩之餘,也相當嚴格,是會拿藤條抽小腿的舊式父母,而的確三姐弟有禮貌,也很乖巧。老闆娘從不避諱承認自己是會體罰的惡媽媽,並且在電話上面貼了台北市社會局的家暴專線;「你們對我有任何不滿,請打家暴專線」,她就這麼對小孩說。
韌性奇強的老闆娘,在2010年下半年,面臨一連串人生試煉。
那年五月母親節前兩周,老闆娘回屏東娘家,為媽媽過母親節。
回家的當天晚上,媽媽說牙痛,到牙科去看牙,看完牙回來以後,痛得更厲害而且發起燒來,半夜送進急診室以後不多久,便陷入昏迷;醫生一檢查,結果因為拔牙發炎引發了某種感染性的疾病,細菌已經蔓延到體內,非常嚴重。老闆娘全家立刻陷入恐慌,到醫院輪流值班陪著媽媽,幾天後母親醒過來,大家鬆一口氣,卻沒想到醒過來沒幾天再度陷入昏迷,並且發出病危通知;這次昏迷地利害,全副武裝的維生系統全派上用場,媽媽仍奄奄一息,但好歹暫時穩定下來。當時她們兄妹便決定,如果媽媽再度陷入昏迷,不再急救,放手讓她去吧,省得她活著受苦。
因為全家已經好多天在醫院陪媽媽,老闆娘的兩個哥哥先回家洗澡、換衣服,然後再回來接老闆娘的班,醫院只剩她一個人陪著母親。就在兩個哥哥離開後不久,媽媽竟然再度陷入昏迷,而且身體的所有指數全都下降,醫院再度發出病危通知,老闆娘趕緊叫哥哥來醫院。奈何母親惡化地非常快,就在哥哥趕來醫院的空檔裡,醫生拿著一紙「放棄急救同意書」來到老闆娘面前,要老闆娘簽名;這,無疑是要她在母親的死亡簽證上背書。
醫生說:「我們可以再救你媽媽,可是救起來她恐怕也要一直插管,而且未必醒得過來。你也可以選擇放棄急救,讓媽媽自然過世」。
先前已與哥哥討論過,老闆娘知道該怎麼做,但是真到執行的那一刻,她手如千斤重。「我從來沒有覺得筆這麼重過,手都在發抖。我一直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哥哥不在,只有我一個人?」簽下同意書以後,她走去坐在母親病榻前,在懷裡靜靜摟著母親,然後看著母親的氣息由急促轉微弱,再由微弱歸於心電圖上一條越拉越長、長到無限期的直線。
母親過世,老闆娘父親是最難以承受的人。現在老家只剩父親一人,每天早上,起床、漱洗、吃完早點以後,他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發呆,一呆好幾個小時,就像過去數十年如一日,等著下田的母親回來做中頓給他吃,彷彿再坐久一點,母親真的會走回來。下午,父親睡完午覺,繼續坐在門口,不說一句話,就連哥哥回來看他,也都有一搭沒一搭。
喪禮後,老闆娘回到台北繼續工作,外人看來,她沒有甚麼不同,每天早上九點開始工作,到晚上十點半、十一點,一日復一日;那段時間,晚上睡覺,她每晚都夢見母親,白天她心裡相當低潮,整天不想講話。傍晚,洗衣疊衣中場休息,她站在掛滿衣服、略顯陰暗的屋內,望著門外亮晃晃的柏油路,想著母親最終在她懷裡斷氣的場景,不自覺,眼淚便地滑落臉龐;這狀態持續了半年多。「現在想想,我那時候是得了憂鬱症」,兩年後的今天,老闆娘這麼說。
今年年初過年期間,老闆娘感覺身體異常疲憊,抽空去醫院做身體檢查,竟然罹患甲狀腺癌。三四月間她告訴我這件事,我吃驚地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那麼多磨難會落在同一個人身上?而這個人,年紀不到四十,有三個小孩要養,有公婆父親要顧,是老公不可或缺的助手,毫無生病的本錢和時間啊~~~可是癌症偏偏找上她。某天晚上,她把三個小孩集合起來,宣告媽媽得癌症,姐弟三人哭成一團;「不許哭!」老闆娘嚴厲斥責小孩們,「我都沒哭你們哭甚麼?你們現在開始就要學習獨立,不然萬一我死了你們怎麼辦?」
因為癌症指數偏高,她接受醫生建議,開始放療流程。我以前都不曉得,所謂「放療」,是把放射線元素注射到體內以殺死癌細胞;也因為是將放射性元素注入體內,病人本身也具有放射性,因此必須隔離。老闆娘每次接受完化療,便一個人住在隔壁的小房間,老公送進三餐後就要離開,不能接觸也不能講話,要隔離一周。隔離完,她再回工作崗位,協助老公收件、燙衣、疊衣,跟平常沒兩樣,工作時間還是超長,沒甚麼人知道她得了癌症。
「因為我很討厭別人憐憫的眼光!」,她搖搖頭露出鄙夷的表情。
為了老闆娘,洗衣店有些許調整,諸如每天十點半準時打烊收工,不再趕工趕到十一二點,旺季甚至更晚;諸如他們不再收辦公大樓的大批訂單,少洗點衣服,多留點時間給自己。另方面,老闆娘也將省下來的時間挪去做些運動,在此之前,她每天朝七晚十一,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超過十年,現在每天晚上,她跟老闆在社區附近散步,繞好大一圈,然後才回家洗澡上床睡覺。雖不是甚麼大幅的結構性轉變,對她而言,已經邁出很大一步。
每次送洗衣服,都聽得到她開朗有力地一聲:「你來啦!」,從洗衣間神采奕奕地走到櫃檯盤點送洗衣物,記上收據簿,並找出洗好的衣服交給我,然後擺起龍門陣,問問我的近況,談談鄰居、客人又出了甚麼妙事,數算小孩的狀況,中間還有老闆會來插嘴。等我走出洗衣店大門,經常超過一小時;不得不承認我實在很愛跟這對夫妻瞎扯淡。
老闆娘並不知道我的肚子裡有個「小東西」,巧的是我知道她有甲狀腺癌的那天,也是我剛跟外科醫生聊過的那天,被告知最好開刀拿掉FNH的那天,就算我決定不開刀,「開刀」而自仍陰霾滿天,可是晚上十點多走出洗衣店時,心裡有個聲音就是告訴自己:「你的FNH算甚麼呢?」
從此以後,只要想起老闆娘的抗癌精神,我便感覺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真是雞毛蒜皮,也就沒甚麼過不去的了。
我自己也很喜歡,哇哈哈哈~~~~~~
我很喜歡看你寫你遇到的人的各種故事。
me thr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