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李小姐
李小姐來到敝公司超過一年,處於半新不舊卻仍在適應的狀態。
她來的那陣子,公司經常進進出出一堆人,每逢有新人進來,人事部總會有點假牌地在門口弄個「歡迎XXX加入我們大家庭」這種牌子;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牌子上她的名字是個奇怪的複姓,後來才發覺那是「夫姓」,不是「複姓」。我承認當時我內心的確在狂吼:這甚麼年代,還有人冠夫姓?連我媽都不冠夫姓,不,是連我外婆都不冠夫姓,現在竟然有個冠夫姓的同事?!彭祖時代的老婆婆嗎?
當然不是。她年紀微過五十,業界資歷很長,又在其他同業擔任過高階主管,所以應聘進來時的位階也不低。不曉得是公司要求太機車,抑或對公司對她期望太高(或太低?),已經一年多了,她的產出與她的位階不成正比。連我這個很少過問「世事」、埋首於自己工作的人,都明顯感受到她真是非常「涼」(涼到我超想變成她!);固然還「涼」不到北極,也不到屍骨般透心涼,但她的「涼」有目共睹。
前一個跟她一樣涼的主管,待不了多久便在眾人撻伐之下悄悄離職,可是李小姐運氣很好,王母執行長在前「涼人」離職後頗有所感,特別要求我部門主管一定要好好調教李小姐,要給她充分的適應期,讓她上手。日子一天一天過,也不知哪裡出問題,老闆給李小姐的任務不但未見逐步調教,反而日益變簡單,讓我更想變成她了。一個多月前,李小姐好不容易完成一個標準任務,辦公室看來看去只剩我們兩人,於是相約吃午餐。老實說當時我有點擔心,在我心裡,她是位「無聊的好人」,永遠坐有坐相,臉上掛著知書達禮的笑容,言談中不時綻放出知識青年的社會憤怒或者一些學問,不說話時也溫和寧靜,讓我沒有任何好奇,不過就個同事嘛,也不是遇見誰就要非凡大探索,所以我們就吃飯去。
結果我發覺她不但是「無聊的好人」,而且是我見識過最「安全」的人。
這是她的過程:
●她是台北市復興中小學畢業-->家境不錯的中產階級家庭出身,又或者更好。
●高中讀北一女,而且當班長-->會讀書會考試的好學生。
●大學讀台大外文系-->那時候外文系的排名可是比法律系更前面的年代。
●社團是台大合唱團-->她那時的合唱團指揮是呂紹嘉,在此她認識了許多一輩子的朋友。
●大學畢業申請到Indianna Univerity-->以外文系來說,這是相當不錯的學校了。
●回台灣開IU同學會時認得了她的老公-->別系學長,後來結婚。
●因姊姊生病,回台灣照顧姐姐所以沒有念完書就回台灣找工作-->從此在業界中等企業上班,最後成為主管,並且因此而認得我們執行長王母,然後轉職來到敝公司。
她的人際關係:
●她的老公從IU回來以後,進入公務員體系上班,收入穩定,而且給她很大空間。
●她的一兒一女,哥哥建中台大,女兒北一女。
●她的姐姐多年前已年病況好轉,結婚後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父母均過世。
●她的朋友圈是同學:復興中小學同學會,北一女同學會,以及台大校友合唱團。
她的嗜好:
●她平日最快樂的事便是與校友合唱團一起練唱。
●她平常的動線就是從新店家中到公司,公司再回新店家中。
●她周末餘暇在家當綠手指。
●她從未自己單獨出外旅行過,不論是在台灣本島或離島,別提出國了。
●她最愛提建中北一女是多麼神奇的學校。
聽完這些事情,我脫口而出:「天啊,你真是個自由人!」她沒有經濟負擔(父母過世外加小孩夠大又全都讀公立學校,還有個會賺錢的老公),感情負擔也較少(不用擔心小孩也不用照顧父母,老公也不用她跟在旁邊伺候),可是她就是在既有的範圍裡面繞圈圈。對我而言,她的人生曲線如同靜止的心電圖一般,又顧慮到她一路讀第一志願,或許該說是從未下滑過的膽固醇指數曲線。
「對啊,我真的是很自由。」
「你有想過用自己的自由做點甚麼嗎?」
她自己也知道,她是自由的,「我也覺得我好像應該可以多做點甚麼事情吧....可是我就是不想耶,可能也是不敢吧...」她頗為語帶保留,「如果出去玩我一定要跟我老公」。她很明顯地對此話題感到些微不安,我也就此打住。不過仍然忍不住提醒她:好好想一下該怎麼運用自己的自由;「你目前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度啊....」
原來除了羨慕她很涼,我更羨慕她的自由,可是人生就是這麼微妙,自由越大,她反而只想在既有軌道裡求安全。
李小姐與我的對話發生在最近十二年國教浮上檯面之前。當時她的事其實沒帶給我多大聯想,勉勉強強沾上邊的,大概只有Dolstoy的中篇小說「伊凡‧伊利屈之死」(Death of Ivan Illych)。故事主人翁是個與李小姐同樣安全的人,但安全年限比她大得多,人生一切順遂美滿,直到他有一天從梯子上掉下來、摔傷了腿。躺在床上的幾天裡,他開始反覆思索過往的人生,突然發現他的人生不是原本想像的那樣,最後病況加劇、就這樣過世了。well, 我沒有要暗示甚麼,只是舉個例子,講一下安全人生帶給我們古聖先賢怎樣的思考方向。
另個勉強沾上邊的是池上遼一的漫畫《哭泣殺神》,《哭泣殺神》的英文名字便叫Crying Freeman。外號為Freeman的男主角其實是個被操縱的棋子,做為大牌殺手的他,只有在暗殺目標斷氣的那時刻擁有自由意志,同時因為對方的死以及自己的被操控而感傷地流下淚來,所以書名為Crying Freeman。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棒的角色和故事發想,可惜池上遼一過於沉醉在自己的古典畫風--他擅畫如同古希臘雕像般、黃金比例身材的俊男美女,過多裸體和床戲稀釋掉故事張力(他向來有這個弱點),最後難免流於打打殺殺。
十二年國教爭議浮上檯面以後,有一天,朋友愛比跟我提起為因應未來亂七八糟的十二年國教,她打算把女兒送進私立中學,六年一貫外加勤管嚴教,中等教育套餐一次吃到飽,因為她很擔心她女兒,青春期已經開始了,開始有自己的思想,讓她不知所措。我建議兩條路啦--很多爸媽都覺得我的建議不入流,理由都是我不是爸媽):第一順位有錢送去歐美,第二順位沒錢就離開台北,台北的教育環境是全台灣最離譜、最恐怖的。
聊著聊著,我講起李小姐。「你看,這不就是最讓父母親放心、滿意、驕傲的小孩嗎?完全不用擔心,沒出任何錯,父母可以驕傲一輩子。你希望你小孩是這樣吧?」
「當然我女兒如果能上北一女也沒甚麼不好啦....」愛比說。
「靜止的心電圖一樣的人生」。
「ㄟ,人家的靜止可是高水平喔....不能說是死人的心電圖」。
「太安全了,甚麼都不敢做」。
「唉唷,人家說不定過得很好」。
「好吧,如果是我我希望我的小孩不要一路求安全」,我說。
「等你自己有小孩你就知道了。」愛比說出所有父母指責我的話。
我們的對話不了了之,原本也就沒有甚麼標準答案。
不過我真想知道一下自由人李小姐究竟有沒有過不安全的時刻,再找個時間跟她吃午餐好了。
你是自由的呀
現在所做的事都是你選擇的,我猜想也是你喜歡的,至少大部份是喜歡的,那你現在滿足或開心了嗎?
這問題很有聊 :)
我想她應該是過得滿好的
我其實只在思考一件事,就是如果有一天何其有幸
我跟她一樣處於自由的狀態
那我要做甚麼?還是我會跟她一樣選擇安全?
然後我的選擇是否會滿足我?我會開心嗎?
聽起來滿無聊的問題吼
我其實一直都是嫉"涼" 如仇的人,但我對這位Freewoman復興夫姓女士沒興趣,倒是對於前王母執行長挺感興趣的哈哈,究竟是政治操作還是時代作弄人,我好想知道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