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yla
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正是女性主義者在台灣最甚囂塵上的時候。系上有好幾位旗手老師,作風激進,她們開的課一位難求,當時剛好修法通過可以改從母姓,少數同學就效法老師把姓改了,說是拋棄男性沙文主義遺毒云云。
大學裡女性主義的形式主義者仍居大多數,但畢業後我早把這群人忘了。直到畢業兩年後我進入研究所讀書,遇到Layla,她是我宿舍的室友。
進研究所時,我才剛失戀,失眠得厲害,總要很晚才能入睡,所以搬進宿舍之前,一直擔心失眠會干擾室友的睡眠,但湊巧的是,Layla是個超級夜貓子。搬進去第一天,她開宗明義地報上注意事項:一、她都要兩三點才睡;二、她要中午才起床;三、她讀書時要保持安靜;四、她怕光不怕吵,所以我可以在她睡覺時講電話、印作業,但不要拉起百葉窗。這四點之外,隨便我,開心就好。如果當年我像現在一樣正常,他這四個條件我無法配合,但幸好失戀,我的作息亂成一團,剛好跟她一樣,我們倒是過得其樂融融。
跟她當室友最大的好處是,任憑我當時情緒如何顛狂發作,她都不受影響。諸如晚上讀書,我可能讀著讀著就哭起來,一哭半小時,換做別人是室友,一定會嘗試安慰我、跟我說話等等,結果時間拖更長,可能整個晚上都賠掉,但她從沒理過我,她會一直專注念她的書,我自己情緒發洩完畢後,也就乖乖回歸書本。
只有一個晚上,非常晚,大概兩點了,我躺在床上還來不及睡著,又難過得哭起來,這回哭得特別久,躺著哭不過癮,最後乾脆坐在床上啜泣。此時我的室友說話了。她說:「妳啊,高興的時候笑,難過的時候哭,然後同學、朋友、家人都關心妳,我好羨慕你喔。換做我是你,我一定不敢哭,因為覺得失戀、哭泣好丟臉,不敢給別人知道」。
竟然有人羨慕我會哭?一閃神,意外轉移了情緒,我意識到自己哭太久,無聊到爆,乾脆躺下睡覺吧。
Layla大學聯誼認識了當時的男友小賴。小賴是台大醫學院的學生,長得黑黑醜醜,個頭中等,木訥寡言,聯誼時都躲在最旁邊,但Layla覺得他呆得好可愛,在一群醫學院的學生裡顯得特別忠厚老實,對他一見鍾情。醫學院的課業相當忙碌,尤其等Layla進入研究所以後,小賴開始到醫院做實習醫生,兩個人的作息搭不上線。當時的通訊不怎麼發達,市內電話之外的聯絡方式,我們都用逼逼扣;小賴每次要找女友,如果宿舍電話打不通,他就扣她,她再回電,但是Layla卻只能用逼逼扣扣小賴,無法直接打室內電話給小賴,理由是:小賴的醫院宿舍沒有市內電話。
Layla一直自詡為理性、獨立的女性主義者,以雙方關係的interdependence為目標,小賴很忙、周間無法約會,Layla從不抱怨;到了周末,小賴又要開始拚專科醫師考試,兩人約會就是吃飯、聊天然後圖書館看書,相處一個下午到晚上,海蕾也很滿足。就連這種「我只能逼逼扣你,你卻扣得到我」的不平等聯絡方式,她也心甘情願的接納了;女性主義者嘛,感情獨立、不哭不鬧不無理要求,大家平等自由。
我雖然每天哭哭啼啼,畢竟尚未心神喪失,大腦功能依舊健全,然後雞婆性子又犯了。每周每周看著海蕾跟小賴這樣君子之交的戀愛,我都偷偷地嘖嘖嘖搖頭,這樣下去怎麼行啊,一個可貴的初戀啊,沒有乾柴烈火,好歹來點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吧;圖書館看書?校園散步?你們就差沒有女生穿白衣黑裙、男生穿卡其制服,到植物園去兩小無猜、喝泡沫紅茶;什麼年紀了,清純雋永也不是不可以啦,可是談戀愛耶,麥迪遜之橋都比他們熱烈。尤其我對於醫院宿舍沒電話這件事情一直存疑,請問二十世紀的大台北市區,哪裡沒有市內電話?
可是Layla個性非常強,我哪敢全盤托出?人家經常模擬國際會議、打辯論賽,我穩輸!等啊等的,終於有個很輕鬆的下午,她睡得飽飽的,我也難得沒在感傷,我說:「你今天怎麼沒出去約會?」
「小賴要準備考試。」
「唉呀,那這樣,你等晚上去醫院找他,送便當給他,他一定很開心」。
「不行!人家在忙,不是讀書就是看診,我去會干擾他,不行!」
「你們吃一個小時?就一個小時?不然你送了就走嘛,跟他甜言蜜語幾句?」
「嗯嗯嗯」,她邊搖頭,「這不是我的風格,人家會嫌我煩的」。
她語氣中已有不耐,我識相收線。我想算了,你們要搞君子之交,與我何干呢?多的時間來讀書聽音樂好了,免得熱嘴唇貼你冷屁股。
一年以後,我神智恢復,無法忍受早上起床一片漆黑的房間,以及早餐無法給自己煮杯咖啡,就搬到一間室友長期不在的房間住了。
某日早上約十點半,宿舍電話響起。按照往例,睡覺皇帝大,Layla絕對不會起床接電話,每次都讓打電話的人知難而退。但打來的人明顯是槓上了,鈴聲一直響;響了二三十聲,終於把她喊起床。
「請問是Layla?」
「是,我是。您哪位?」
「我是小賴的女朋友」。
她醒了。
「你說甚麼?」
「我是小賴的女朋友」。
Layla強自鎮定,她腦中閃過小賴曾經提過,醫院裡面有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女病人,經常打電話騷擾醫生,莫非這就是?「他早跟我說過醫院有你這號人物,會打電話騷擾人」。
「我真的是他女朋友,他選擇的是我---」Layla掛了電話。
她當天晚上約小賴見面,告訴他早上接到的「怪電話」。小賴說:「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女病人,她最近病又犯了,好多醫生被她騷擾」,他並且安慰女友,下次如果又接到她的電話,掛掉,不要理她。
一個星期後的早上十點半,電話又響了。
「Layla?」一周前女人的聲音。
「我知道你是神經病,你已經騷擾好多人了。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Layla果決地說,說完就要掛電話。
「我真的是小賴的女友,我們在一起已經兩、三年了。我可以拿證據給你看」。女人很鎮靜。
證據?Layla好奇了。「好啊,我看你有甚麼證據」。
三天後,女人到學校宿舍找Layla,拿出小賴寫給女人的情書,內容熱情火辣、文情並茂,字跡卻是Layla再熟悉不過的;這下子,她不得不信了。原來,一開始的確是女人主動,但不久小賴心動了,兩人就開始交往,平常在小賴看診的空檔,就在宿舍裡幽會--這才是小賴說醫院宿舍沒有市內電話的主因。女人找上Layla,是要她跟小賴分手,這樣他們才能順理成章在一起。
當天晚上,Layla把小賴找出來談判,小賴終於承認自己另外還有人,而且,這不是第一次;早在他跟Layla交往的第一年,就搞上護士,一年後自己良心發現,才跟護士斬斷情絲,回歸Layla。過去這幾年,他或多或少沾染些短暫關係,但都玩過就算,直到遇上女病人,一搞搞上兩三年。小賴當場跟Layla認錯,說自己的心怎麼樣都是在她身上,他的選擇是Layla。
Layla說,她要考慮考慮。幾天後,她來找我討論該怎麼辦。
我聽完,邊想著要怎麼說,因為就算傷痛欲絕,Layla還是個性很強,甚至為了掩飾自己的悲傷,她比正常時更強。我的想法很簡單:慣性劈腿?非分不可!尤其這厚臉皮的傢伙還打出「不管別人怎樣,我還是選擇你」這張牌,更要斷得乾淨。正在想的時候,從頭到尾一直望著牆壁的Layla說話了。
「從那天以後,我好難過,每天日子好痛苦,可是我哭不出來,我真的哭不出來。每次我好想哭的時候,我就跑到宿舍的屋頂去,一個人默默地流淚。但是哭完我就覺得自己好差勁,我是個女性主義者耶,女性主義者不是就要獨立自主堅強嗎?女性主義者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流淚呢?」我望著她,她望著牆,任憑眼淚順著她的眼角默默滑下臉頰。
「雖然他犯了錯,我還是很愛他。愛一個人不是就要包容對方的錯誤嗎?我還是會跟他維繫下去吧,我願意給他機會」。人嘛,越是標明「此路不通」,越是要往那裏鑽,攔不住的。我在心裡嘆了好大一口氣,但只說,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別把自己悶死了。她抽張面紙靜靜抹去淚痕,謝謝我,便推門出去回房間了。
Layla跟小賴努力修補,但感覺變得很淡,原本已經君子之交淡如水,現在簡直是淡出鳥來,彼此像是為了喝水而喝水,雙方竟漸漸陌生起來,陌生底下隱隱有著一道名為「尷尬」的伏流汨汨不停。Layla先受不了 。幾個月後,她正式要求與小賴分手,結束這段為期六年的感情。之後她埋首論文,畢業後考上外交特考、外派,顯然又恢復女性主義者的堅強本色;最近一次關於她的消息是:她回台灣結婚、生子,也當上媽媽了。
我在想,女性主義者Layla會是怎樣的母親呢?
她會從小告訴女兒獨立堅強不許哭?還是鼓勵她勇於表達心裡所想,想哭就哭、愛笑就笑呢?她會鼓勵女兒來段轟轟烈烈的戀愛不枉此生?還是建議她相敬如賓、君子之交?
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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