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特來台八次，上周五是第一次聽她的演奏。當晚的曲目如下：

Debussy: Violin Sonata in G minor, L140.

Mendelssohn: Violin Sonata in F Major.

-----intermission-----

Mozart: Violin Sonata No. 32 in B flat major, K.454.

Sarasate: Carmen Fantasy, op.25.

Encore piece:

1. Heifetz/Gershwin: It Ain't Necessarily So.

2. Brahm: Hungarian Dance no.5.

3. Brahms: Hungarian Dance No.2.

4. An unknown song.

我得承認長久以來對穆特有著嚴重的刻板印象：黃色帝國拿來洗腦全球古典樂迷的美女小提琴家，市場行銷利器；這樣的角度也沒甚麼不對，但錯就錯在，我只切了這個角度，而沒有回歸基本面去思考過，她究竟是怎樣的小提琴家。更離譜的是，長久以來這麼認知竟然也都沒機會靜下來懷疑一下--從架上只有兩片穆特的錄音就是證明，但是上周五的音樂會更進一步證明我不但以偏概全，而且大錯特錯。在此特別向穆特女士致歉。

這場音樂會相當令人愉悅，而且非常貨真價實，沒有一絲絲勉強。

從推開門，走上舞台的那一刻起，穆特的舉手投足從容大派、神情自若且誠懇，完全一付「舞台就是我的家」的味道；沒有緊張、沒有嚴肅，更不需要刻意的集中注意力。她一襲土耳其藍的無肩帶晚禮服(應該就是去年錄製布拉姆斯奏鳴曲的打片服)，搭配深金髮色和隨意的髮型，拉琴時略往後傾十五度角左右的弧度，瞬間即成為舞台焦點，而且是那種眼光無法離開的焦點。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穆特的基本功紮實，指法穩健流暢，極少擦絃盜壘情事發生，也不會刻意為營造戲劇效果而來一下分岔音，也因此琴音飽滿、中氣十足。德布西那曲子我從沒喜歡過，至今未變，但從這第一首曲子便可發現她基本功沉穩歸沉穩，但也有自己一套說話的方式。穆特的指法紮實，但遇上裝飾奏、顫音或快速音階，運指特別伶俐，我想速度上應有比密爾斯坦快上十%。多數演奏家如果拉得很快，那鐵定是全曲從頭快到尾，穆特不一樣，她把快速運指省下來的時間，挪去給其餘相對慢速的中板段落，非常細緻地處理慢速的長音，將小提琴的悠揚性格，表露無遺；當穆特把琴音延展到無限廣遠的時刻，我也想跟著那琴音去流浪。

除了歌唱性實在夠lyrical之外，穆特對於用琴音表達情緒的掌控度，熟練又高竿。Mendelssohn和Mozart的奏鳴曲，六個樂章其中都有相當多慢速的長音卡在中間，通常的型態是由低吟而綿長的PP~PPP開始，然後來個crescendo後，逐漸轉進f~fff的悠揚而明亮，這無非就是我們常說的抑(弱音)、揚(強音)和挫(轉折)。穆特的pp~ppp處理得相當細膩，拉長的部分也非常穩定而持續，一個又長、又慢、又要清晰的音，難度非常高，接隨著她慢慢轉進悠揚而明亮的時候，又顯得非常自然；我尤其欣賞在每個轉折處她一氣拉到底的做法--也就是從極弱處轉上來之時，再怎麼弱都會讓你聽到從國境之南帶回來的聲音，彷彿看到韻律體操比賽彩帶項目的時候，把彩帶高高地拋上天，再從極遠處繞回來，那種優美的弧度。接續到又長、又慢的強音後，穆特同樣穩定且音色飽滿地持續著。我覺得她的控制力道真是一流。

迅捷的裝飾音、顫音與綿長而細膩的長音，穆特很明顯地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彈性放大及縮小了樂曲原有的時間，稍稍調整了樂譜的結構，這樣的做法讓所有的曲子都聽起來非常有梗，樂曲的情緒風情萬種，相當引人入勝、扣人心絃；姑且不論那些情緒是發自內心抑或是高超又熟練的演奏策略，能夠把好聽的曲子打扮得更為出色，我打從心裡敬佩她做為職業演奏家的專業--技巧完熟之餘，她還顧慮到聽眾。那天晚上我非常喜歡她拉Mendelssohn和Mozart，Mendelssohn原本就好聽，在被穆特調整了情緒之後，更是亮麗動人；至於Mozart，穆特倒是相當收斂地處理Mozart的特質，雖然略顯嚴肅，卻賦予了相對的深度。

到了卡門幻想曲，我看全場都好整以暇、引頸期盼，在莫札特段落睡著的，現在全都醒來了。穆特實在太知道觀眾要甚麼，她終於在卡門幻想曲開始演出期待中的擦絃、滑壘與松香味，中間間奏，穆特因為動作太大，終於忍不住拿起白布墊上香肩，我看全場男士們都快流口水了。

在那最知名的哈巴奈拉舞曲與變奏，穆特的手指在弦上不停地飛舞著裝飾奏；在最後的結尾段落，穆特大動作地運弓、擦絃，一個非常激烈的急停跳投，然後擦板得分、鈴聲響起，全場自是歡呼聲雷動。穆特拉卡門幻想曲易如反掌(可能拉過兩三百遍不止)，但不知怎麼搞地，我聽著聽著竟然莫名覺得Sarasate這曲子寫得好爛，根本是個Carmen Medley，算不上甚麼幻想曲。然後四首encore piece，完全滿足本地聽眾勒索演奏家為樂的習性--我只是奢望，既然拉四首，何不乾脆來一首Devil's Trill或者Chaccone？不過她沒來個「月亮代表我的心」或者「茉莉花」，已經要千謝萬謝了。

穆特雖然令我意外，伴奏Lambert Orkis才真正令我驚豔。這位資歷頗深的美國鋼琴家，在Rostropovich過世前，一直是他的伴奏，一九九八年開始與穆特合作，到現在已有十三年之久。從頭到尾，Orkis與穆特同聲同氣，甚至為穆特在空白處補足了飽滿的情緒，讓所有的曲子都維持在某個高潮之上，但是又適宜地維持在她後方相當的距離，從沒讓自己的奔放超過女神。他經常三不五時看看穆特，隨時顧慮到她的需求，就一付「我挺你」的模樣，感覺實在很好，而他本身的鋼琴也彈得很有魅力。Orkis為這場音樂會大加分。

不過，最精采的還是當晚的觀眾。

我想對隔壁的弟弟說：「底迪，可不可以不要整理書包，尤其你書包裡面還有塑膠袋？」
我想對前面的斜前方的大嬸說：「大嬸，你中途進場就不應該，找不到位子可以先坐在階梯上嗎？不要再找了。」
我想對帶位服務小姐說：「美女，一不該中途放人進來，二不該她找不到位子你們中場還來帶位？有沒有搞錯啊？三不該你竟然還穿高跟鞋！叩、叩、叩走下來，又叩、叩、叩走回去，真的很吵。」
最後想對咳嗽的觀眾說：「咳嗽沒關係，第一拜託掩一下口鼻吧，在哪裡咳嗽都該掩口鼻吧？第二拜託不要在pp~ppp處咳嗽好嗎？真怪了，卡門幻想曲怎麼不咳了呢？」

音樂會結束，當晚簽名的聽眾媲美嘉義福義軒蛋捲的排隊人龍，從大廳主樓梯下方、繞大廳一周後排到愛國東路出口外面的樓梯！

同行的紳士與我讚嘆完人龍之後離開大廳，往捷運方向走去。

行經半路，紳士問我：「你覺得她有沒有穿胸罩？」
「當然是沒有！專業人士登台，無肩帶禮服不穿胸罩的」。
「那你覺得她頭髮有沒有染色？」換我問。
「嗯....連卡拉揚都染髮、用髮膠，我覺得有」。

今天想想我們那天的對話，真是不禁嘆氣：穆特拉得再好，怎麼樣都還是會扯到她的外型和美貌。即使當了媽也無法淡化的烙印。

這或許正是美女小提琴家真正辛苦與無奈吧。

PS：

聽完穆特突然有個不相干的念頭：超級懷念諏訪內晶子(Akiko Suwanai)的！尤其在本期BBC Music上看到她即將訪英演出的廣告，超級懷念多年前她在台灣拉的R. Strauss還有其他的曲子。這幾年其實她也都有來台灣，但不是很滿意搭配的樂團，也都沒有去，今年如果她來台灣，會去聽一下她吧--最好是recital。

地震過後，最近日本的古典音樂界紛紛出動到全世界展開演出，幾乎門票收入都全數捐贈給地震災區使用，而全球古典音樂界也都二話不說立刻幫他們排定演出；這些都是以一種沉默的方式暗暗進行著，但我真覺得古典音樂界充滿溫暖。

5月23日Akiko與Tadaaki Otaka(尾高忠明)指揮札幌交響樂團(Sapporo Symphony Orchestra)在Royal Festival Hall演出，曲目是：

Bruch: Violin concerto No.1
Toru Takemitsu(武滿徹)：How Slow the Wind
Shostakovich: Symphony no.5

真希望我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