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同學
有鑑於上回吃泰國菜吃到料理鼠王,盧同學決定再請我一次客,相約在火車站前吃咖哩飯。
她臉頰明顯比過去消瘦些,下巴上還長了幾顆痘痘。我看著她,想想認得好多年了;而每一回見面,心裡都不由得有「天啊真沒想到會跟她交那麼久朋友!」的意外。
是啊,我怎麼會跟她維持這麼久的友誼呢?這點連她都覺很不可思議,畢竟與我之間的友誼絕對不是她觀察自己星盤的重點,最後我們只能很老套地認為:這就是緣分吧。
嚴格說來,盧同學是我所有朋友裡面,最古怪的一個。我很少遇到一個人--幾乎沒有,遭逢這麼多不順遂,還能忽略環周遭眼光,這麼堅持自己看待人生的觀點,而且是個如此罕見的角度,那當然就是占星學。
在大四到大學畢業前後這段時間裡,她最在意的就是感情;會在意感情的理由,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她的星盤加流年顯示,她會遇到一個跟她非常合的正桃花,這個正桃花,她「認為」是補習班老師。她認真讀書為他,好好考試為他,保留每一封跟老師請教解題的電郵,夜深人靜再打開每封信,細細推敲郵件裡的每字每詞每句,還有標點符號,然後解釋給我聽,兩句之間的轉折語氣產生怎樣的變化,信與信之間的連結又代表怎樣的心意,而這些變化剛好對應了當時的星象變化。
當她寄出的信中越來越藏不住自己心意的時候,對方回信的語氣卻越來越冷淡。她一點不失望、非常肯定地告訴我,因為此時剛好有個甚麼星落在他的哪一宮,與她自己的星盤角度不好,才會這樣,然後嘆口氣跟我說:「那都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們兩個有多麼合適」。我曾經嘗試著暗示她,你外表不出色,溝通又偏執,這樣要吸引一個補習班的老師--還是個博士班學生,大概機率是零吧。她絲毫不為所動,既不自卑,也不失落,因為她深切地相信著,她們是星盤最適合的完美情人。
直到補習班老師受不了她每周兩次站崗,破口大罵說她是「動物園裡的怪胎,滾回動物園去算了」,盧同學才終於放手。放手的她沒有眼淚,依舊告訴我,「他真的不知道我們很適合,所以才會這麼說」;我心裡很難過,因為覺得她好像被人賞兩巴掌還謝謝人家。
大學畢業後沒多久,她到芝加哥遊學一個月,很開心,因為她在芝加哥的星盤,讓她的木星貴人運轉到第幾宮,人氣增加,在台北有人際相處的障礙,在芝加哥卻與同學其樂融融。
與一個印度留學生的短暫戀情,讓她激動不已。他們兩人彼此相戀,可是對方在印度已有未婚妻,打算這個學期結束後便回國成婚;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熱切相戀。就在她回台灣的那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誰到誰的房間,還是到旅館開房間,可是---他們兩人抱在床上,pillow talk外加 besume mucho,然後甚麼也沒做就揮淚道別了。盧同學在餐廳裡越講越激動,越講越大聲,先強調印度人根本不愛媒妁之言的未婚妻,比較愛她,然後激憤地吼了句「可惡!我還是處女!」,一拳惡狠狠地捶在桌子上。
我得用盡吃奶力氣才能控制臉部神經不狂笑,還要正經地討論她的遺憾,聽她滔滔不絕地懊惱自己已經大學畢業了,竟然沒有性經驗,真是丟臉云云。我心想這時代真是不同啦,七年級生原來還真的擔心這種事情啊,跟日本小說裡面寫得一樣哩,嘴上隨便亂哈啦幾句,畢竟勸進勸退都不是,埋起頭來猛吃就對了。
踏入社會找工作的課題,很快讓盧同學轉移感情上的失落。
工作未必難找,但她找工作不順,面試永遠是她過不去的天險。只要主試者問起她的「興趣」、「嗜好」,她一律誠實地回答「占星」,接著對方便會問她「你這麼信星座,會不會太迷信了?」一聽到「迷信」二字,盧同學整個人進入警備狀態,開始為占星學辯護,她會非常嚴肅地解釋,「占星是非常科學的學問,認為是迷信,是一般人的誤解」。這個回答通常被主試者視為挑釁,雙方很快就進入答辯模式,最後自然無疾而終。
盧同學問我,為什麼社會上的「大人」老是對自己不了解,便已先入為主的事情下定論?
我反問她,既然知道一般人對於占星的刻板印象,那何不隨便答個別的答案,省得給自己找麻煩?
「為什麼我不能承認我的興趣?是他的問題又不是我的問題」。
老實說我滿佩服她的,因為她說的是對的。
找不到工作,她改考研究所再當學生,到第三年要寫論文,麻煩來了;按照她的說法,那一年剛好甚麼星逆行,做甚麼都手風不順,論文很難寫出來。為此,她還特別搬到高雄去租屋寫論文,可惜高雄、台北兩地經緯度差距不大,她還是深受行星逆行之苦,論文寫不出來,對老師很難交代,並且因為過分焦慮和自責,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然後更需要休息。一年多後她搬回台北,論文還是難產,這樣又拖磨一年,他決定放棄論文、找工作。
這段期間我們見面比較頻繁,可是她一直鬱鬱寡歡;嘴巴上沒說,但對沒寫完論文這件事,她還是滿挫敗的。有一天,她臉色很差,「我媽把我爸趕出家門了」,她邊吃飯邊告訴我。
盧同學的父親三、四年前被倒閉的百貨公司資遣後,一直待業在家,而母親罹患紅斑性狼瘡十幾年,無法太勞累,卻又要支持全家經濟,心裡積怨很深;過去夫妻二人吵吵鬧鬧許多年,父親大吵後離家出走也挺常見,偏偏這回盧同學的媽發狠把老公掃地出門,完全沒得談。
或許因為長年失和,盧同學其實向來對家人情感淡薄--當然她會說那是因為她與她母親的星盤非常不合的緣故,甚至提起與母親的相處,她報怨連連,因為母親實在太不了解她了。但那天提起父母離異,她仍然冷淡,認為這是父母沒辦法相處的緣故,身為子女只能攤手,但她話比平常少了許多。就算星盤再不合,父母離異,小孩仍然很失落的吧....
家中只剩下盧同學和母親兩人,我覺得母親的心態很矛盾,既甘願包容女兒宅在家啃老,不給就業壓力,卻也會因擔憂女兒前途,嘮叨不斷。盧同學怎麼想呢?老實說除了覺得媽媽話很多之外,她對自己的出路也非常茫然:她考慮邊找temp做下去,然後再試著完成論文;或者收斂自己的偏執,找分正職工作,考高考也行,安穩過一輩子呢?抑或是再拼一次考GRE、到芝加哥那個她比較喜歡自己星盤的地方,好好發展?光是糾纏這些思緒,他便又停擺一年,直到現在。最近,她自己停掉甲狀腺機能亢進的藥物治療,她說,這樣她的腦袋比較清醒。那她的trade off是甚麼?就是臉上幾叢冒出來的痘痘。
那天我扒著咖哩飯,想著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種種--感情空白、學業中輟、家庭失和、沒有工作;真妙,沒有一件順利的。
很多人可能會認為她不夠努力、太過迷信,所以才導致所有事情半途而廢,不懂體諒父母也就罷了,還要當肯老族宅在家,簡直罪無可逭。
我偶爾也認為她不夠努力、不夠認份,可是認識得久了,我發覺倒也未必,可能只是她選擇了很冷門的路去表述自己。至於占星是否是她為停滯不前找的藉口,那倒是存乎一心,除了她,又知道真正的答案呢?也無從置喙。
她花很多時間專注思考,只是角度怪了點;她也找了幾分臨時工來做,做得時候都很盡職認真,並且願意將微薄的薪水拿出來請客;她或許執行力差了點,可是她知道自己停在哪裡、為什麼停下來,並且從不抱怨環境、也不自憐自艾。隨著時間的過去,我更意外發現,以前她提到母親總是不耐煩中帶著怒氣,現在最多有點無奈,但是仍然會順著母親行事。她,在成長。。
這幾年,聽她絮絮聒聒地講著行星、命盤、宮位,我其實學到很多人生的道理。
諸如那天她說,因為我的好星木星在工作那一宮,所以貴人不斷、容易心想事成,其他人木星在別的宮位,那個宮也就容易心想事成,然後她問我,如果可以選擇,我會想把木星擺在哪一宮呢?她也問我,她可以幫我算出我在世界上不同城市的命盤,然後在不同城市裡有不同的順遂,我會選擇留在哪個城市呢?最後,她還感慨地對我說,雖然可以算得出五十年後自己會有甚麼樣的運勢和遭遇,但,她完全沒辦法知道未來那時的自己心裡怎麼想,會做甚麼選擇。所以結論是:命運跟選擇,五十/五十,就算知道有好的命和運,人不選擇,也是沒轍。
她也跟我講她好羨慕我的命盤裡有個正三角形,因為那個正三角形,我具備開放的心智,遇事不易鑽牛角尖、不執著,反而會自行轉化、破繭而出,但不是每個人命盤裡都有這個正三角形,所以我不能老認為別人怎麼老是想太多、不正面,畢竟別人沒有三角形。
咖哩飯吃到最後,我們討論究竟是否要去芝加哥,因為她「比較喜歡在芝加哥的那張命盤」(可能很多人聽到都會吐血,但這與我們常說哪裡環境好、比較喜歡待在哪裡,似乎差別在溝通形式而已?);在台北,她的木星在財宮,有外財運、不用愁錢,平穩過日子,但溝通的相位欠佳,人際關係淡薄;在芝加哥,她的木星在溝通,人氣比較旺、比較善溝通,但是經濟上就得完全靠自己打拼,沒有一點僥倖。
我說,換言之,你要選擇在平靜無波的海上搭麗星郵輪,還是要秀姑巒溪泛舟?
「秀姑巒溪泛舟」,這是幾天後她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幾分鐘裡,我仍不免為她擔心,也很想勸她留在台北過平穩的日子;說穿了,希望她少受點折磨。但這些話終究沒有說出口,回顧他過去這幾年遭遇,我覺得,或許這就是她該經歷的過程,既沒繞遠路,也沒有捷徑,也是她的選擇。
衷心祝福她。
在西方連醫學都不被認為是真正的科學 (請參考: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5f2bc80100jidb.html)
更何況占星術?
不過請版主不必轉告這位同學,因為當局者迷,
要等他自己走出來才有用。
我不會跟他說,因為講了也沒用。
但套句朋友的話,有一個相信的對象也是好的,
我的想法是,不管他的邏輯是什麼,她自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選擇,
然後願意承受,也就夠了。
至少他沒有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