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明天就是你六十歲大壽了，祝你生日快樂。

其實每年你生日和教師節，我都想到你，偶爾也寄教師卡給你，你一如往常風格般沒有任何回音，但我知道你都有收到。我不知心內你如何想，做為你的畢業學生而言，儘管畢業十年有餘，對你的感謝仍一如以往。

曾經在我寫論文的時候，我心裡對你頗為埋怨。研究所的時候，我修了你所有的課，包括博士班的方法論，每每對我啟發很大，但到寫論文的時候，過去上課的感覺良好，全都覺得派不上用場，那時候我經常感嘆為何你不是一個會教我畢業技巧的老師呢？為什麼你不會就告訴我每一章該寫甚麼，我就照表操課就好？為什麼你不會直接指出我論文哪裡該補甚麼、哪裡該扔掉呢？為什麼你就是讓我自己憑空捏出一本爛爛的東西出來，我寫得痛苦，你也勉強看呢？為什麼你不快點告訴我方向在哪裡、早點畢業，結果陷入半工半讀的尷尬狀況？

老師，我相信如果你知道我這些為什麼，你的答案也只會有一個，那就是：「這本來就是研究生該做的啊 ....這是你自己的東西，你該找到你自己關心的問題，然後想辦法去解決他。而不是我要告訴你怎麼做」。配合你講話時略為傾斜的三十度腦袋，思考的眼神，以及灰白的頭髮，我可能當下就後悔說了這些話，因為你永遠不會改變「學生就該自己摸索」這種態度的，然後再爛的一個東西你都試著評價它「其實這背後的想法很有趣.....為什麼你們會這樣想呢？」我現在終於知道，「有趣」，是個tricky word。哈哈哈。意思可能是一點都不有趣。

儘管如此，我在進社會第一年後，很快便發覺上課時候學的東西是有用的。我們每天面臨的兩難選擇，或大或小，我們每天面臨的職場道德問題，我們到底該怎麼做？甚至該怎麼想？每天游走在灰色地帶裡，當社會新鮮人的興奮刺激消褪之後，我們每天面臨的就是現實的臨檢；當熱情不足以讓我們維持正直和正義，當很多學生時代的價值逐漸被稀釋之後，重新再思考當年在課堂上思考過的問題，體會完全不同。終於了解，為什麼老師會特別提醒一些基本能力，諸如觀察、因果關係等等，為什麼老師會特別提醒不要光看字面上的意思，要去思考背後的論述架構，為什麼不管我們在上課時死求活求老師給我們答案，老師永遠只給我們問題。

曾經在畢業四五年間，非常懷念老師經常繞在我們身邊的日子，畢竟入社會越久，心態上越容易遭逢《短歌行》裡面說的：繞樹三匝，無枝可棲；那時候就很想念老師來充當一下周公，讓我們天下歸心。但是，畢業之後這些想法都只是夢想。有幾次晚上下班，我都會覺得自己真像暗夜行路的扁舟，沒有燈塔，沒有指南針，有時候只剩下自己的直覺和不同扁舟之間微弱的無線通訊來做定位，有時候累了，連定位的力氣都喪失，也就放手讓船漂流一陣，然後再設法回航。我覺得老師真的離我遠去了。

去年還前年，林老師--你的同事，寫了本書批判當下的社會文化，有意無意間點名我們同學全都罵進去了，而且是把同學的偏差逐字逐條列出來批判。林老師以前講課就口齒犀利，看他文章也是看論文，雖深知他文學素養深厚卻從未看過他寫書，結果老師在書裡半文言半學術的調調，證據紮實而且文字精準簡練，每個字都是初一次拳，狠狠地擊向我，堪稱力透紙背，我從頭看到尾第一感覺是鬆了一口氣：「好險沒有罵到我」；接著便感覺很開心，其實老師一直看著我們。

去年有個機會跟老師聊天，當我提起林老師的事情，以及我的感想，你笑笑沒說話；然後當我滿心情感、終於親口告訴你：「你教的東西是有用的」。原本你會很感激的謝謝我，沒想到你竟然跟我說，「你廢話：我教的當然都是有用的，教書教多少年了，你以為我都在亂教啊」。啊？老師？你真是太猛了。當時工作心情很低潮，找老師是想要徵詢關於回鍋念博士班的意見，才講完我的想法，老師你立刻抬起埋在湯裡面的頭，很認真地望著我說，「可是我先跟你講，現在念完博士班都找不到工作。你同學今年拿到博士學位，他也找不到工作，只能先做博士後研究」。老師~~~你當場就讓我涼半截！

差不多到最近，暗夜行路的茫然感減少許多，頭腦也越來越清楚後，我必須誠實說，老師，我真的覺得你學問和研究做得很不怎樣！還有你得古典音樂品味也滿普通。但老師，那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你是我遇過最願意啟發學生、最願意給學生時間、也最願意把自己彎腰到九十八公分跟我們一起當侏儒看世界的老師。儘管你也知道我們不懂你在說甚麼、想甚麼，你也樂於接納為師的孤獨，然後欣賞學生們越來越無趣的「有趣」。

或許你沒有教導我們把學術的武器磨到波兒亮，但你讓我們認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