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13 11:00:00小星
蘸你的血 研我的墨【○】
【莊裕安(作家、小兒科醫生)】
寫變奏曲向心儀的前輩致敬,在西洋古典音樂司空見慣,貝多芬有〈莫札特魔笛主題變奏曲〉、布拉姆斯有〈韓德爾主題變奏與賦格〉、拉赫曼尼諾夫有〈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拉赫曼尼諾夫的「第十八段變奏」,因為電影《似曾相識》的推波助瀾,甚至比「弓神」的原典還受歡迎。
麥可‧康寧漢的《時時刻刻》,可以看成是「有關吳爾芙的三組變奏與對位」。以三次「買花」這個「引導動機」,展開一面向吳爾芙致意,一面挑戰女同性戀、意識流、精神錯亂、自我壓抑的書寫,可說是近來最搶眼的類型。同樣有趣的是李歐梵《范柳原懺情錄》,以張愛玲〈傾城之戀〉續曲方式,寫下書信體的多段變奏。
除了二十二封長信之外,李歐梵還玩弄裊裊餘音。他捏造訪談范柳原「長得酷似白流蘇」的女友藹麗,又虛構〈紅玫瑰與白玫瑰〉佟振保女兒的讀者投書,在在都是精彩的魔術戲法。附錄的斷簡殘篇幾乎喧賓奪主,簡直比小說正文還好看。
羅森菲爾德《佛洛伊德的誇大狂》,恰好是個對比好例子。考夫曼兄弟能把報導文學《蘭花賊》,變成有頭有臉的劇情片,羅森菲爾德則將精神醫學論集《誇大狂》,變成布局妥當的小說。「據說佛洛伊德寫完最後一本《摩西與一神教》之後,還有一本《誇大狂》未完稿,交由情婦保管,或許有洛陽紙貴的一天,可當作對她的補償」,這就是《佛洛伊德的誇大狂》的故事梗概。
除了張愛玲與佛洛伊德,其他一律都是假的。羅森菲爾德率先虛構討厭佛氏理論的精神醫學教授史都華,藉他撰寫長篇引文與繁雜註解。當然還要變造出情婦、私生女、外孫女,乃至佛洛伊德檔案館委員會的文獻,以及《時代》雜誌記者訪談佛氏真實女兒安娜的佐證稿。如果不是諾頓出版社在封面刻意印出「此乃小說」字樣,本書在書店恐怕要誤擺到精神醫學類架上。
羅森菲爾德最高明的地方,恐怕是「佛體」的一整本論文仿作,無中生有煞有介事。李歐梵咬嚼「張體」亦有模有樣,如果加強包裝,全盤偽裝成真有書信與後輩,更有擺盪於虛構與寫實的拔河張力。
羅森菲爾德有道不孤,當代愛爾蘭小說家安德魯‧米勒亦曾捏造卡薩諾瓦臨終回憶錄,回憶他年輕時在倫敦的一段情。大情聖與乖巧女,不知到底是誰上了誰的圈套,很像十七世紀英國版《美國心玫瑰情》。約阿西姆‧克勒恐怕是無法忍受尼采精神崩潰前夕的混沌,寫下強調真實的《尼采的最後一個夢》。許多對話據說都有實有據,「只有在強調真實的前提下,作者才會暫時離開真實」,如是弔詭。
拔恩斯《福婁拜的鸚鵡》又是另番風情,表面上描寫迷福婁拜的牙醫,在作家逝世百年熱潮,前往盧昂尋找《簡單的心》裡描寫過的鸚鵡標本。編過牛津辭典的拔恩斯,卻想寫出夾雜傳記、虛擬、批評、模仿、駁辯、寓言、八卦、辭書、百科、年表、試卷,無所不包的體例,一部破天荒後現代,解構小說的小說。
一百年前盧昂博物館曾藏有五十隻鸚鵡,其中一隻由福婁拜借回擺在案頭。一百年後剩下的三隻,可有被命名為露露的那隻亞瑪遜種?這三隻鸚鵡看來沒有一隻符合福婁拜原樣,但偉大的寫實主義巨擘,豈會照著鸚鵡本相描述。他難道不曾改寫成心中理想的鸚鵡模樣?
「鸚鵡」標本在《簡單的心》裡,是純樸的女傭臨終獻給上帝的祭物,有三位一體的聖靈寓意。但身為寫實派小說家,福婁拜就是模仿人生的鸚鵡,一隻模仿包法利夫人幾乎到忘我狀態的鸚鵡。拔恩斯又是另一隻既景仰且揶揄福婁拜,上一刻是崇拜者,下一刻又變成死對頭,愛怨交加但又無法避開模仿的學舌鳥。
【2004/03/2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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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時日在報上看見這篇文章,即便內容是描述對於前輩的崇拜而產生致敬的作品,但標題不免令人一驚。
作為一個作家或是對寫作有興趣的寫手,週遭的朋友大概是最可憐的一群人,總是不經意地就有可能成為故事的主角;藉著這樣的標題寫些或者是朋友、或者是陌生人的種種故事,我想比起原意更貼切得多,但對於被描寫的朋友而言,不知道會不覺得,有點驚悚。
放心,我會為你們保守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