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28 18:38:06小人班

荒涼人間地20【阿昭 寫出來的滋味】

「外國人看日本人,平常都規矩的樣子,但到了晚上,就喝成了醉貓子。一直醉到隔天,從一個正常人,變成另一個笨蛋,你們一定很不能理解喔?」在往月島的地下鐵車廂裡,穿著女裝的美穗問我。
冬天已經降臨的關係吧,喜歡下班後喝個兩杯再回家的日本上班族,理所當然提早開始醉酒。才八點多,身旁三個穿西裝的中年爸爸,便已喝得醺醉,其中兩個胡亂的交談著,另一個比較清醒些,一直不出聲地盯著美穗。
「我跟你打賭,如果我現在過去,跟那個肉壯的熊爸爸說:『大哥,今晚別回家看老婆的臉色了,跟我一起去喝酒好不好?』我保證他會答應。」美穗撩著鬢角,低聲用英語下了結論:「他的家庭關係肯定糟透了。」
「你怎麼知道?」
「猜的囉。」
「是嗎?現在美穗變成了新宿的算命媽媽是嗎?」我笑著說。新宿媽媽是一個算命婦人,在入夜後的百貨公司騎樓替人占卜,好多上班女性特別迷信她。
「No,我才不是歐巴桑咧,我可是非常華麗的超級偵探喔。」美穗得意笑著偷指給我看:「我是天才呢,你看,他的襪子兩隻顏色不同,還有,他看我的眼光,分明是跟老婆很久沒有性生活了,所以才會…」
「怎樣?」
「所以才會才喝了幾杯,就連我是男的都沒認出來啊。」
美穗故意講得很大聲。旁邊那個三個男人聽到,不約而同驚訝的發出啊的一聲。
我忍不住笑出來,趕緊把臉轉向車窗外。
今晚美穗約我吃晚飯,到月島來見識有名的文字燒。他說是東京相當有代表性的平民料理,一定要試過。
走出地下鐵有樂町線月島車站的7號出口,眼前出現的街道,是由平凡的住屋,以及飄著香味白煙的文字燒店所組成。看起來有點雜亂,但在空氣只有幾度的夜裡,卻特別有家的溫暖。美穗選了一家裝潢普通,但看來人氣旺盛叫「錦」的店。
「你別小看它店面不怎麼樣,可是不少明星光顧的店呢,像跟我一樣綺麗的一色紗英小姐,就常到這裡來喔。」美穗指著店門口,兩本厚厚的名人簿告訴我:「有一天我也要要在上面簽名。」
「錦」的菜單上共有63種口味的文字燒,美穗替我點了最受歡迎的「糯米糕明太子」口味,自己則選加了南瓜的「仙蒂蕾拉的故事」。文字燒是需自己動手做的料理,看起來和大阪燒有點像又不太一樣,首先把材料放到加熱的鐵板上,炒幾分熟後,再將它圍成甜甜圈狀,接著將調味汁分次加入甜甜圈狀中,讓調味汁凝成稠狀,與其他的配料拌勻,直到焦黃,便可以吃了。因為過程中常常在鐵板上刮來刮去,就像在書寫文字一樣,所以有這個名字。
我第一次嘗試,難免弄得手手忙腳亂,一個年輕服務生趕忙過來幫我。
「阿昭果然是幸福的人,」美穗笑著說:「你看,總有人會出來為你服務。」
這句話並沒有什麼特別,我卻想到了亞樹。
自從在龍三先生家喝醉的那次後,我便常常想到亞樹的事。模糊記憶逐漸釐清了原貌,包括我們相依為伴的學生時代,那些亞樹對我的包容以及照料。
我跟美穗說,我想喝點酒。
「幹嘛啊,」美穗問:「怎麼才一段時間沒見,你變了這麼多,變瘦,變得愛喝酒,而且…」
「而且怎樣?」我問。
「而且竟然跟英壽住在一起了!」美穗摀嘴嘻嘻笑了起來。
我和美穗將近有兩個月沒見。他母親手不小心受傷了,這段時間他辭掉了工作,暫時搬回離東京花三小時才能到的佐渡島老家,幫家裡的忙。
而也在這同一段時間裡,我請英壽搬來,跟我住在一起。
「是英壽跟你說的吧?」我沉吟了一會。
「這種事,當然要快點跟我報告啊。不然我待在那個島上,都快悶死了。」美穗伸出拳頭裝作麥克風:「現在是超級主播美穗為你採訪…男主角,請快點報告吧!」
如果這時我趕快否認,說不是美穗想的那個樣子,那是我在說謊。
但事實上,真的連我也不知該怎麼解釋,我和英壽現在的關係。
我和英壽作愛了,在龍三先生青梅的家中。
那天的我好空虛,只想擁抱有溫度的身體。英壽的吻是熱的,但身體卻跟我一樣冰冷。我們像是什麼都做了,卻又像什麼都沒作。
隔天早上醒來,睜開眼時看見英壽已套上了衣服褲子,坐在我身邊,旁邊還擺著那本《週刊文春》。忽然我有股衝動的開口問他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家。
英壽想幾秒後,笑笑點了點頭。
我想我只是沒有勇氣,不想一個人面對那間亞樹住過的屋,但問完那句話後,我跟英壽好像就沒有辦法只是朋友了。
他搬進我住的地方,睡在亞樹的房。
「哇,真的太好吃了,」美穗把他的灰姑娘文字燒移一些到我面前,「阿昭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呢?」
「因為不曉得該怎麼說。」我誠實回答。
「什麼啊,」美穗皺了皺眉:「只要回答你們是不是在交往就可以了啊。」
我沒有答話。
雖然我選擇沉默,不過應該沒瞞過慧黠的美穗吧。
吃完文字燒,走在寒冷的街上,他提議要喝酒就乾脆到新宿二丁目的酒吧再戰,順便看英壽。
我有些遲疑。
「幹嘛這種表情呢?」美穗停下喀喀的高跟鞋腳步,側臉看我,「我明天下午就要趕回去了,所以只有今晚能跟你們倆碰面。」
「喔。」
「喔的意思是?」
我答非所問。「為什麼趕著回去?」
「開民宿很忙的呢,我媽手摔傷了,臨時又找不到人手。所以我是一天都不能離開的,可是沒辦法,誰叫我太想你們,而你們倆又不肯到佐度來找我,我只好親自回來看看你們倆到底在幹嘛!」
「不如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去吧,反正學校已經放假了。」我脫口而出。
「那英壽怎麼辦?他白天不是已經開始工作、晚上還要去SB幫忙嗎?」
「我是說,我自己一個人去。」
「你們到底怎麼是怎麼了?」美穗認真的問:「變得好奇怪。」
是啊,我和英壽,到底是怎麼了?
現在我們之間,肯定比兩個月前還要更親近了。我們住在一起,作愛的次數超過了十根手指,我知道他體毛最茂盛的位置,漸漸熟悉他身上的香味,還有他喜歡吃跟討厭吃的東西,他的生活習慣。
但心好像卻變得更遙遠。
我沒有辦法精準的用日文跟美穗描述我心理的感覺,兩人只好一路有一搭沒一搭的從新宿車站走到二丁目。寒流來的關係,才十點多,街上就只剩幾個人影,在露天吧的轉角,我看見了好久不見的小泉跟森。
「嗨嗨,阿昭,真是好久不見呢。」穿著笨重厚大衣的小泉先生,站起來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
一時間我卻瞥見森先生的眼神,非常不自在。
「要一起喝酒嗎?」小泉先生熱情的問我:「坐下來一起喝吧?」
森先生卻冷冷地提醒小泉先生:「喂,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我不知森先生為何不高興。只好先打圓場跟小泉先生說,我們準備到另家朋友開的店捧場,小泉先生說那好吧再聯絡囉。沒再要我坐下。
離開後,我正納悶為何今晚熱情的森先生行為反常,美穗先開口說了:「別想了,是因為我的關係,你朋友們才變得對你冷淡的。」
美穗蠻不在乎的說著,但我感覺他聲音有點沮喪。「不會吧,你想太多了,我朋友不是這種人。況且…美穗很漂亮啊。」
「撒謊!」美穗伸出手指戳我肚子,「其實你不用騙我啦,我早習慣了別人的眼光,反正就算大家都不理我,我還有你跟英壽這兩個好朋友啊…」
「喔。」我聽了這句話,又開始不自然了。
「你別老是喔呀喔的,這樣不行的啦,英壽真的是很不錯的人耶…他對朋友很好,而且是不現實的那種好,像美穗,又窮,人緣又差,大家都說美穗是個怪人,可是只有英壽,還是跟美穗在一起玩,也不怕別人說他什麼喔…」
我點了點頭。
「還有,雖然英壽有點花心,但只要他認定你是他男友,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他的個性好像狗的,是不是?」美穗眨了眨眼,等我的回應。
我還是只能點頭。
「所以啊,你們應該趕快,好好的談起戀愛,不要像現在這樣怪怪的嘛,這樣我看了也很…像現在,看你這個樣子,我都不知該去SB還是不要去SB找他了。」美穗抱怨著。
我們一直繞著二丁目,繞了好幾圈。我想了非常久,才終於擠出一句話:
「我想…我的喜歡不是戀人的那種喜歡。」
我聽到我自己的內心響起「對,就是這樣,就是這種感覺,那不是愛只是喜歡」的聲音。
我終於講出我心理的話了。
我開始講,就什麼都能坦白了。我描述著對英壽,及我們之間的感受,講著講著,索性連亞樹的事都說了。美穗很聰明,對語言的感受力也很強,他靜靜的聽著,冷空氣把他臉頰吹得紅嫩,像晶瑩的日本娃娃。
「所以說,你們住在一起,是因為酒精、寂寞,所造成的錯誤囉。」
我苦笑了笑。
「既然是這樣,你就應該跟英壽說啊,」美穗說:「沒有人希望勉強的。」
美穗開始跟我講起英壽跟他談過傅明的事。當初英壽跟傅明在一起沒多久,就發現傅明其實不是真心,他雖讓英壽搬進了他的屋,但心裡卻另外住了一個人。
「真痛苦啊。」美穗說:「所以如果你真的要喜歡英壽,就要百分之一百的喜歡他,不是同情,也不是因為寂寞,就是真喜歡。」
「所以我該怎麼作?」我問。
「跟他說清楚,英壽會懂的。」美穗拍拍我的肩。
於是我取消了跟美穗喝酒之約,送他到車站,再一個人走回家。一路上,我構思了一封長信,決定把說不出口的話,用文字的方法告訴英壽。
「Dear英壽君:
晚安。
現在是凌晨十二點。
現在的你應該還在SB吧?
今晚美穗從佐渡島回來,我們碰面了,還去了二丁目。
『怎麼不到SB來呢?』你恐怕會一如往常,帶著又像在笑,又像在生氣的表情質問我吧。
那種表情的英壽是很有魅力的…
但是我卻怕見到…
為什麼呢?
和你住在一起的這一個月來,我們兩個因為對方講的『某一句話』,或是『某一個動作』而笑的時候,好像越來越少了。
為什麼呢?
倆個人在一起,就是要讓對方快樂的吧。
可惜的是,我們這點,做得都不好。
那麼我們又為了什麼要在一起呢?
因為寂寞吧。
在龍三先生家的那夜,因為空虛寂寞,我吻了你,之後還發生了更進一步的事。
直到現在,我還是為這件事,覺得對你很抱歉。
但是,如果我讓這個『抱歉』,一直繼續下去,那麼它就要變成『對不起』了。」

信寫到一半,我聽見英壽進屋的聲音。他應該可以從我房間透出的燈光,知道我還沒睡,但他進洗手間盥洗後,就直接進房間,沒有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或許今晚他也正準備在對面的房間裡,寫信給我吧。
把信寫完,我悄聲收拾了東西,之後小睡了幾個小時。隔天一大早,將信貼在英壽門上,就去找美穗一道回佐渡島去。
佐渡是日本最大的島,古代被指為流放之地,後來發現了金山,成為幕府的財庫,現在最主要則以夏天的觀光與漁業為主。對岸就是本島的新潟線,是英壽的故鄉。
「你有沒有想過,英壽喜歡你的原因?」在新幹線上,美歲問我。
「因為我是外國人?」
「算對了一半。」
「不然?」
「因為你是看來個性溫柔的外國人。」
美穗告訴我,條件不錯的英壽,最在乎的是對方的個性。他對日本人沒什麼興趣,比較喜歡跟外國人交朋友。
「不過長相也不能差不多啦,像我,就是完全不行的唷。」美穗自我解嘲的說。
「可是聽說,他很花心的,不是嗎?」我問。
「還好啦,據我所知,他專心的時候很專心,可是如果放棄了,就會比誰都花心囉。」美穗說:「我說過了,就像狗一樣。」
「怎麼你一直幫他說好話。」
「因為你們倆個都是我朋友,所以我希望你們和好啊。」
聽了這句話,我只能保持安靜。
坐到了新潟,我們再轉乘水翼船到佐渡的兩津港。在船上美穗哼起了描寫佐渡島的歌謠:
洶湧的波濤
前面就是佐渡唷
雀鳥啾啾
已是日落時分
在聽來哀傷的歌聲中,我收到英壽傳來的簡訊。
「真可惡啊,連被兩個台灣人甩了…」
不過後面緊跟著的結尾詞,他寫的卻是「謝謝」。
看到這個留言,我覺得慚愧。記得傅明說過,之所以沒辦法跟英壽繼續下去的原因,因為他心理始終有別人,但他一開始就清楚表明了。我不同,我用看來誠懇的外表,騙取英壽的好感與溫度,最後卻連「我利用了你」這五個字都說不出口。
海風很大,鹹鹹苦苦的。這時坐在船首迎著風的我,一想到美穗形容英壽「像狗一樣」的說法,就好想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