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街巷】。秋人

　　她一直很痛恨自己，只要他一個眼神就可以瞭解他想要什麼，因為知道，所以當她聽到他也會跟著自己一起跳下去的時候，她氣自己為什麼心軟，不乾脆點別管他，直接往下跳就好了……
　　「言真，妳在想什麼？」
　　她恍惚地看著眼前緊摟著她不放的男人，不但溫文爾雅又笑臉迎人，做起生意來也很有一套，唯一的缺點就是個性惡劣到讓人很想掐死他。
　　「為什麼要找我？」她只是在他身邊曾經停佇過三百多個日子，那些歲月裡，她甚至是他身邊唯一不及格的擺飾。
　　他幽深的眸子看著她幾秒，勾唇一笑。「因為我不習慣。」
　　「邵雲……」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妳不在我身邊的每一個日子，我都無法入眠。」輕輕吻上她迷惑的唇角，他終於鬆手將她放開，但頭很快地就枕在她的大腿上，依然讓她無法脫離他的箝制。「我已經好累了，妳知道嗎？」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沈言真端坐在床上，震驚地瞪著他的後腦勺，先是因為他的吻呆住，接著又被他這種死性不改的耍賴行為給激怒。
　　「妳不能離開我，言真。」他的語調朦朧，深沉的睡意緩緩襲來。
　　「我能離開你一次，就能離開你第二次，直到你找不到我為止。」瞪著不動如山的他，沈言真有些惱火起來：「邵雲！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她伸手扳過他的臉，卻發現他已經呼吸均勻，睡得不醒人事了。
可惡！這個騙子！剛剛還說他沒有她在身邊就睡不著，她都還沒開罵，他直接就睡成這樣！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沈言真想推開他起身離開，但他舒展的眉心下一秒漸漸蹙緊，讓她不禁停下所有的動作，望著他像孩子般又緩緩放鬆的側臉，也注意到他無名指上一直都沒有拿下來的婚戒，忽然想起那一年春天被好多玫瑰花簇擁著，他就像是要把全世界的幸福都帶進她的世界，在牧師的見證下，把銀戒套進她的無名指。

　　──「邵雲，你願意娶沈言真小姐為妻，無論生老病苦都不棄不離嗎？」
　　──『我願意。』
　　──「沈言真，妳願意嫁給邵雲先生，從今以後，一輩子相扶相持嗎？」
　　──『我……我願意。』

　　那時候起，她就知道，無論他是因再次病發、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僅剩一口氣的死前交託，還是他天生反骨不想順從家人而故意娶她進門，她都很愛他，從他的眼睛開始對她笑的時候，她就知道這輩子只有他會留在她心裡。
　　但在邵家，只有愛根本不行！
　　要留在他身邊，她不能像一個單純的女人愛他，她必須事事精幹，還要堅強到無視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身影，她要騙自己不愛他，因為她知道，只要自己坐在邵家少奶奶這個位子上的一天，她就不能真的愛上他。
　　「邵雲，你找我是因為你在乎我嗎？還是因為我的不在乎呢？」
　　她可以解讀他的一舉一動，卻看不透他深眸裏那抹幽光代表什麼；因為，要是再一次面對愛情的迫近，她怕，這次就要真的跟他說再見了。

＊＊＊

　　言真！
　　突然張大眼，他驚魂未定地直勾勾盯著近在咫尺前沉睡的容顏，才緩下心跳，嚥下喉間差點喊出口的話。
　　言真，他的言真又回到他懷裏了。那麼真實的體溫，那麼溫順地偎在他懷裡，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一樣……
　　他從沒那麼驚慌過，在她突然失蹤的那一晚，他差點就崩潰了！他已經沒辦法想像沒有她在身邊的日子該怎麼渡過，不，應該說他不想再回到那種帶著不同面具虛偽活著的日子了。
　　他的言真，其言也真。
　　她看著他的目光老是很深很深，偶爾回眸，不巧遇見她來不及移轉的視線時，她澄清的眼眸是帶著驚訝的喜悅，他知道她是喜歡自己的。
　　但在她消失的那個夜裡，家裡開著宴會，他周旋在賓客之間，遠遠地，與她藏著心事的沉默眼神相對許久，那時候起，他就很難入眠，總要靠安眠藥才能睡去，卻時常像這樣在半夜驚醒過來。
　　他不斷猜疑著，在她心中是否已經將他徹底抹去。

　　「嗯？」磨蹭著溫暖的來源，沈言真緩緩撐開迷濛的眼，很緩慢的眨了眨，彷彿還沒清醒過來。「奇怪，怎麼看到不該看的人？我一定還在作夢……」
　　嗯哼，她還真是會裝蒜。邵雲勾起迷人笑容，額抵額地低聲說：「對，親愛的，妳在作夢，不要張開眼……」
　　本來想繼續裝睡的沈言真還沒意會過來，就被他的下一個動作嚇到整個人從床上跳坐起來。
　　「啊啊啊～～你、你幹嘛脫我的衣服！」
　　邵雲看她手腳迅速地逃到床的另一端，不由得瞇起眼，笑得好親切。
　　「我怕妳熱啊。」瞧，他多貼心！
　　「才怪！」她謹慎地瞪著他，被他搞得心跳亂序。「我警告你，別想亂來喔！不然我、我就──」
　　「嗯？就怎樣？」
　　「你、你給我等著！」氣死她了！真是太可惡！她找不到理由來堵住他的嘴了！
　　沈言真跳下床，充滿焦慮地在床邊來回走著，而他則是習以為常地坐在床畔，瞅著她六神無主的樣子笑著；她這一點從結婚到現在都沒變，只要一發現自己處於劣勢的時候，她就會像這樣來回在房裡走來走去。
　　「言真。」
　　「別吵我！」可惡！現在她又繞回原點了！
　　「言真。」
　　「我說了別吵……」
　　她無言地瞪著他，那個突然上前吻住她的男人。
　　「我好想妳。」
　　絕對是在騙人！「我要離開這。」她不能再被他的甜言蜜語騙了，省得明天一早她還得面對他那一大票對她很有意見的家人。
　　「為什麼？」
　　「我們已經離婚了。」她是簽下離婚協議書才走的，現在的他與她，根本是兩個不相干的人。
　　「喔，妳是說這個嗎？」他微笑，轉身從床頭櫃上拿來一張皺巴巴、破碎但被黏回去的「離婚協議書」。「我看到的時候開心到把它撕爛，媽還特別一片片黏回去，妳說這還有沒有效？」
　　瞪著那張被蹂躪到慘不忍睹的紙，沈言真不自覺退了一步。
　　「妳是用什麼心情簽字的？」把那張破紙丟進垃圾桶，他走到她面前繼續質問。
　　那時候她邊哭邊簽，還不小心把蓋章的地方弄糊……沈言真不停地後退，直到背靠著角落的牆，把臉壓得低低，不去看他。
　　「妳忘了妳在結婚的時候說過的誓約嗎？」他捧著她的臉，不讓她逃開。
　　她沒忘記，只是她好為難，在愛與不愛之間，她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在發現自己已經愈來愈離不開他的時候，她逃了！
　　「為什麼妳要離婚？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就離開！」
　　「我……」沈言真還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拐彎抹角地套她的話，沒想到他竟然會突然來一記快速直球。
　　「言真？」
　　「我可以不要回答嗎？」
　　她想轉開臉，但邵雲卻不鬆手，緊緊盯著她飄開的眼神幾秒，才說：「妳當然可以不回答，但我有權知道我被拋棄的原因。」
　　這句話如願得到滿臉驚訝的注目，他笑著鬆開她，坐回床邊。
　　「這或許對妳已經是一件不重要的事了，但我找妳只是想知道那個答案，無論妳怎麼回答，我都必須親自確定。」
　　不重要？對她來說，那是一個讓她很心痛的決定啊！
　　「言真，我從來沒有後悔娶妳，一次都沒有。」邵雲目光沉靜地望著她，但那張充滿忐忑不安的表情卻慢慢刺傷他的心。「妳後悔了嗎？」
　　望著他真誠無欺的神情，沈言真害怕地退了一步，從心裡蔓延的脆弱讓她發抖，讓她不能面對他。
　　「妳後悔了嗎？」
　　「邵雲……」她輕喃著，怕再多用一點力量就會讓眼裡的淚掉下來。「要做好『你的妻子』這個角色，真的很難。我只是一個很平凡、很普通的女人，我也會難過，你知道嗎？」
　　「妳在我身邊只有感到難受？」
　　她輕顫了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邵雲輕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說：「當初結婚的時候，妳說妳不愛我，但我有絕對的自信讓妳愛上我……我沒想到對妳來說，愛我是一件這麼難的事。」
　　「邵雲……」她藏在心裡好久的答案。
　　「妳愛我嗎？」
　　他望著她，充滿著期望的眼神在她發不出聲音的淚流滿面下，緩緩黯然了。
　　「我以為妳知道的，就算我沒說。」邵雲忍不住苦笑著，沒想到她會用這樣的表情來面對自己。「言真，妳一直認為我是因為當年對妳母親的承諾與責任感而娶妳嗎？妳完全誤會了，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責任，甚至遵守承諾的人，把謊話說得很真實向來就是我最擅長的事情！我的家人、我的事業、我的一切都是用謊言包裹出來的假象！我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也許在她消失的那一夜，他就已經死了吧？現在存在著的，只不過是一個很思念她的幽魂罷了。
　　「邵雲，我……」
　　「妳什麼都不要說，聽我說完。」他笑著，像往常一樣，將笑意掛在臉上。「妳是我身邊充滿謊言裡唯一的真實，妳知道嗎？只要妳在我身邊，總會讓我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但妳卻什麼都不說就走了……」
　　「不要！你不要再說了！」沈言真充滿氣憤的大叫著，心跳緊縮著。「你這樣真的很卑鄙！太過份了！怎麼可以這樣讓我離不開你！」
　　邵雲呆了下，無意識地摸著彷彿有著濕意的臉頰，然後，看著濕潤的指尖，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落淚了。
　　「我不要愛你！你也不要愛我！」為什麼不放過她？就讓她這樣靜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為什麼又要讓他們相遇？明明就是兩個不適合在一起的人……
　　這是愛嗎？他不知道，從小到大，他都活在一個又一個不真實的謊言裡，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除了她之外，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對不起，我不知道和我在一起讓妳這麼難過，我會讓自己習慣離開妳，只要妳開心就好。」邵雲望著情緒崩潰的她，轉身走出房門。
　　房內，不停傳來哭泣聲，他僵直背，沒有轉頭，輕輕閤上房門，靜靜地往客房的方向走去，腳步穩健、臉低垂著的他任誰也看不出他此時的心情，只有緊握到微微顫抖的拳頭洩漏了，他的心碎。
　　她不曾因為他的愛而幸福，他的愛反而使她一直都過得很痛苦。
　　只因她不愛他，從未愛過。

To be continued...


【夢中街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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