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尾熊抱抱】。秋人

　　七點整，鬧鐘傳來震天大響，當場嚇得前不久才沾床的人連滾帶爬的翻到床下，哀嗚的聲音頂著蓬鬆的大波浪捲髮慢吞吞的挨到窗檯。望出去的視野可以清楚看清楚十米寬的小巷弄，視線從渙散到慢慢凝聚，直勾勾的落在對面，一間很精巧的花店門口。
　　有一抹高瘦的身影正好由蹲姿站起，半側過身時，手裏正端起一盆初綻的蝴蝶蘭，也就那麼恰好閃過突然衝過來卻現在撲空的女高中生。

　　「早安。」
　　輕輕慢慢的聲音有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舒服，趴在窗檯的大眼瞇了下，緩緩撐圓，瞅住那張漾著笑的臉孔。
　　「啊……又失敗了。」女高中生語帶沮喪，一臉渴望地瞅住那張無關痛癢的笑容。「你背後是有長眼睛嗎？怎麼可能每一次都那麼湊巧被你躲過去！」
　　哎呀？我笑意不減，望著眼前一臉懊喪的小女生。「哈，就是很湊巧啊！」
　　「那、那個～～你下午有空嗎？」
　　「嗯……那好像是妳要搭的公車吧，快去，上課會遲到的。」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公車站牌，笑笑地提醒著。
　　女孩嚇了一跳，噘嘴瞪我一眼，才道：「我真的很喜歡你啦！以後長大一定要當你的新娘子！」
　　每天，這句話一定會在這個時間公告全世界。窗檯上的眼也不眨，乾澀的唇喃喃隨著高昂的聲音複誦一遍，卻是完全無聲。
　　「是嗎？」我笑得很莫可奈何。「公車快走掉了喔！」
　　「好嘛好嘛，等我下課的時候，你要陪我去吃巷尾那家剛開的蛋糕店喔！你一定要陪我去！」
　　戀戀不捨的聲音愈來愈遠，我一直沒回應，直到看不見盡頭的人影，眸光輕轉，不意對上窗檯後一雙眨也不眨的大眼。
　　「……無尾熊。」
　　輕聲低喃的聲音完全沒有讓任何人聽見，但卻見趴在窗檯後的人駭然一驚，整個人都往後翻下去，然後聽見「咚」的一聲巨響……
　　噗嗤一聲，我忍不住就笑出聲來，旋即就聽到窗簾猛然拉起的聲音，再看過去時，窗檯已不復人影，窗簾也緊緊拉密；我站在原地久久不動，唇邊勾起一抹無奈的味道。
　　唉！今天，又沒機會和妳說到話了……
　　「膽小的無尾熊。」邊喃著，邊將手上的蝴蝶蘭放在花架上後，旋踵才往店內走了兩步，我就察覺後面有人，沒有靠近，沒有離開。
　　困惑的轉身，我見到方才那雙居高臨下的大眼主人站在眼前，身上還穿著很可愛的粉橘色洋裝。
　　「我、我才不是無尾熊！」
　　愣了好一下，我才瞅視那張窘紅尷尬的臉蛋。
　　「無尾熊，現在是早上喔。」我輕聲提醒，甚至扭過妳的頭讓陽光照在妳脂粉未施的白嫩臉上。
　　「唔…放開、放開我啦！」好刺眼……妳哭喪著臉，懊惱得想死。
　　「這種時候妳應該在床上睡死才對。」
　　她也想、也知道啊！可是……可是，看到那張臉抬起來看著自己的時候，那個從小一起唸書、留學，相伴相隨的人好像始終如一，喚著原本專屬她的別名，也就忍不住抓了件洋裝套上就衝下來──
　　「快放開、快放開啦！你怎麼這樣虐待我啊～～我是你同學，又是你鄰居，還是你想甩掉女朋友時的擋箭牌……」這一輩子，最怕的人就是這個人了！每次見面簡直是逃都來不及了，但不知道為一向夜貓子的自己，非要在這個天敵清晨開店的時候硬是打起精神，只是為了能偷偷看這一眼！
　　「妳每天都在偷看，還以為我沒發現嗎？無尾熊？」
　　「我不是無尾熊！」妳很委屈的叫著，眼睛再也受不了陽光的熱情，隱隱泛起水意，亦或是另有原因，都不足以掩藏語氣裏的沮喪。
　　我扳過妳，望住一向膽小的妳第一次用這樣堅決的口氣說話。「妳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三個字叫我？」為什麼不叫她的名字就好？妳抖著唇，想用輕鬆點的語調卻發現自己根本辦不到。「不要用叫你每一任女朋友的方式在叫我。」
　　無尾熊，是她的小名，也是這個男人常常用來代表女友的暱稱，更是她每聽一次就揪心一次的咒語，她好害怕，所以才不去爭取那個站在他身邊的位子，她好久以前就決定，永遠都不要成為他的女朋友，如果結局是分開，那她只要站在他後面，當一株不會引起他注意的小草，起碼她還能笑著面對他的。
　　我眨了下眼，低聲問：「妳不喜歡？」
　　「我不要當你的女朋友。」
　　「為什麼？」我知道妳很膽小，膽小到只敢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看我。「妳覺得我對女朋友不好嗎？」
　　「不，是你太好了。」好到她曾經動心，卻也忘不掉曾經在她眼前哭過的每一張心碎的臉，她彷彿可以看見另一個被傷透心的自己。「我不能就只是當你最好的朋友嗎？」
　　我怔愣地望著妳，知道妳想逃了，但我卻還不想放。
　　「妳……妳有喜歡的人嗎？」妳的膽小怯懦一直都在杜絕所有的愛情靠近，我始終相信妳的身邊，只會有我。
　　妳僵了僵，輕輕點頭。
　　「是誰？我認識嗎？」為什麼那個人會不是我？
　　「我……」
　　「為什麼妳愛上別人！」我惡劣地霸住妳一半以上的歲月，卻還是困不住妳的心，我陪妳出國唸書，陪妳走過每一寸地，甚至最後甘心在這十尺寬的巷子裏平凡度日，為什麼妳還是愛上別人了？
　　「我……我沒有。」她哪有機會愛上別人啊？撐大的眼有著迷惘，看著難得有生氣表情的人用極度惱火的口吻質問自己。
　　「無尾熊！」我很生氣，氣自己為什麼會將妳守護到交給別人！
　　「我不要變成你的女朋友再被你甩掉啦！」妳捂住耳朵，整個人蹲下去，小小的臉蛋埋在雙膝間。「喜歡你一點都不好！我不要變成那樣子！我不要！我寧願一輩子當你的好朋友就好！」
　　什、什麼？我瞪著用頭頂面對我的女人，心臟差點讓妳嚇到沒力。
　　「唉……妳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都在妳身邊嗎？」我慢慢地蹲下，兩臂輕輕攬住妳，聲音輕輕靠在妳耳邊低語。
　　「當然是因為…因為我們從小就是鄰居的關係嘛……」爸媽老是說她太容易被人欺負，所以才麻煩隔壁家與她年紀相近的人一起唸書，一起出國，一起出社會工作，直到現在都沒變……
　　「不，不對。」我額貼在妳的腦後，緩緩喃道：「是我在等妳長大，等妳真的愛上我，等妳願意變成我的新娘。」
　　妳駭然一驚，想也沒想就揚起頭，然後，狠狠撞上我。
　　「好痛！」
　　「好痛！」
　　兩個人，一個人撫著後腦勺，一個人摸著頰骨，神色都不怎麼浪漫。
　　「妳還是這麼莽撞……」我咬了咬牙，伸手壓住妳的後腦勺揉了揉，完全出自下意識的反應。「怎樣？有沒有事？」
　　「對不起！」妳驚慌失措的打量我紅淤的頰骨，不敢有所動作。「我、我去幫你拿冰塊！」
　　「不用了。」我真的覺得好無力，拉著妳一起站起來。「妳願意變成我的新娘嗎？」
　　「啊？」什麼？
　　「妳這什麼反應……」我眉心蹙起，很不滿意妳的猶豫。
　　「啊、啊啊啊！」求婚！真的是在求婚呀！
　　「笨蛋，妳也太誇張了吧？」
　　妳張大眼，捂住嘴。
　　她肯定是沒睡覺的關係才會出現幻聽，才會把夢做得這麼美，讓自己永遠都不想醒過來……
　　「笨蛋無尾熊。」我無奈地笑了；發現妳的後腦勺真的撞腫，便拉妳走進店裡，在冰箱裏摸出一小袋冰包上毛巾壓在妳的腦後。
　　「欸……」
　　「嗯？」
　　「我在夢遊對吧？」
　　「怎麼說？」
　　「因為你對我好好。」
　　「我對妳不好過嗎？」
　　「你應該會要我當你的假女朋友，去氣跑你真正的女朋友。」
　　「妳不明白我那麼做的原因？」
　　「以前不懂，所以好難過。」
　　「現在呢？」
　　「我在等另一個人把我趕走。」
　　我狠狠瞇起眼，捧住妳低垂的臉，硬是要妳看著自己。「看著我！」
　　「不要。」
　　「看著我說這句話！」
　　「我、我不要……」
　　「因為我做出很惡劣的事，讓妳受傷，再不相信我是嗎？」
　　「我沒有！放開我啦！」
　　聽到妳的叫喊，我不由的呆了下，才察覺自己太激動了。
「對……對不起。」我到底在做什麼？這樣一點也不像自己了！「妳現在應該很累了才對，回去睡吧。」
　　「等、等一下！」妳拉住我退開的手臂，像是比誰都明白的表情。
　　「妳在做什麼嗎？如果妳的答案是拒絕的話，就聽我的話──出去。」我必須馬上將妳推出店門，馬上將自己隔離，免得又傷到妳！
　　拉著我手臂的小手只比記憶裏那雙小小手再大了一些，從小就愛跟在我身邊玩你走我黏的妳，就像現在這樣堅持抓著我不放，不管用什麼方式哄妳，妳總是不肯鬆開手，直到我賭氣的去交女友後，妳才鬆手，靜靜退到後面。
　　我是活該的，我知道。
　　「放手。」我輕扯臂，毫不費力就抽手，轉身時，背後印上濕意。
　　「你會不會陪我作一輩子的夢？」
　　「哈，我是一個壞人，不能保證這種事情。」我不回頭，不掙扎，只等抱住自己的妳自動鬆手。「與其讓妳等著分開的那一天，現在就鬆手，對妳是最好的選擇。」
　　「我永遠都不會變得勇敢。」妳悶悶的說，勒緊環在我腰上的手。「所以就算現在我還是好害怕，但你不在我的身邊，我會更怕。」
　　我閉上眼，堅決的心卻一點一點開始崩裂。
　　「我可不可以不勇敢？」妳緊抱著我，覺得自己真的好沒用。「不管你會不會又愛上別人，我還是能偷偷愛你……」
　　「我不會愛上誰。」我輸了，徹頭徹尾。「這個世界，不會有第二個膽小的無尾熊了。」
　　「咦？」
　　「我不會再以為誰能替代妳了。」握住妳的十指，緩緩轉身。
　　我，輸了。


（改編2006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