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拿鐵】I。秋人

　　站在吧檯裏，專心煮著咖啡的身影很熟悉，因為我們是從大學到現在的死黨，無話不說的知己，沒有什麼是我們之間不能彼此分享的。
　　而他叫什麼名字……啊，對了，鐘子雲，時鐘的鐘，不是鍾情的鍾，我對他第一次的自我介紹印象很深，不知不覺，便一直這樣叫他－－「鐘」。
　　鐘是一個看上去很懶然的人，溫吞吞的口氣，配上那副不高不低的男中音，平凡的五官笑起來很好看，其實並不是個多麼特別的人，但鐘交朋友卻是「以臉相許」型的，應該說，很難有人能拒絕得了他那種安祥靜謐的笑容。
　　當然，這些人都有一個相同的致命死穴－－嗜咖啡比生命還重要。
　　畢業於某大學的園藝系，目前經營一間複合式園藝咖啡館的鐘，不止有讓花草起死回生的神奇魔力，還煮得一手令死黨們俯首稱臣的好咖啡。
　　這些被收服的人中，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你的摩卡拿鐵。」
　　一杯飄動著香氣的熱咖啡隨著一抹懶漫的身影放到我眼前，鐘的衣著很整齊，上白下黑的標準穿著，身上還圍了一條定做的咖啡色連身圍裙，胸口正前方以白色的繡線清晰飄逸地鏽著他的店名。
　　「阿和，你下禮拜有空吧？」他倚靠在兩人坐的咖啡桌邊，頭斜斜地覷我。
　　我微乎其微地點頭，端起咖啡啜了口。「你缺服務生？」
　　「我沒這麼大材小用。」輕輕的笑聲逸出，與店裡悠揚的薩克斯風音樂極為相襯。「我下禮拜要回去掃墓，麻煩你幫我看一天的店。」
　　掃墓啊……我點了下頭，才又想起另一件事。
　　「你媽身體有好點吧？上次我們一票人去你家玩，她差點暈倒。」
　　鐘住在新竹的某個山區，山路比所謂的羊腸小徑還崎嶇難走，年休的時候，我們一票死黨好友興高采烈開四、五輛車，決心要去一探某座深山有著神秘傳說的鐘窩，結果，下場是不但迷了路，車子半路拋錨，雖然幸運遇到鐘媽經過，救了我們一群差點要跳山自盡的狼狽小子－－但她似乎至今仍無法理解，她兒子為何會和瘋子交上朋友。
　　「因為你們太恐怖了。」鐘一臉義正詞嚴的表情。「車子拋錨不管，迷路還亂跑，最嚴重的是還沿路大喊我的名字。」
　　我呵呵直笑，半點都沒有認錯的意思。「那是阿山仔的建議啦！」
　　「拜託，他是精神科醫師耶！」
　　阿山仔是我們同校的學長，在校時和鐘、我為網球社社員，濃眉大眼，高大的身形看上去會有一種「臺灣黑熊」的錯覺，說起話來宏亮高亢、充滿元氣，不同於鐘的溫吞慢性，畢業後在某醫院的精神科任職住院醫師。
　　「幸好有聽他的，不然我們永遠都到不了你家。」其實，我個人覺得阿山仔蠻聰明的。
　　「那，你決定幫我看店？」詢問的口氣丟來，鐘的表情卻是不容人拒絕的肯定。
　　我笑了笑，不答反道：「除非你想要阿山仔來幫你顧店。」
　　他怔忡一秒，才露出莫可奈何的苦笑：
　　「就是不想才叫你來啊。」
　　沒人會叫一個精神科醫師來顧店吧？至少，他還不想倒店啊！

＊＊＊

　　「鐘這小子真是太見外了！憑我們多年的交情，他還有什麼不能講的？學長我絕對是脫褲子挺他挺到底，我－－」
　　「阿山仔。」唉，該怎麼說，他的措詞至今還是完全不融入這間咖啡館的優雅氣息。「你在這個全醫院的精神科護士都忙著找你的現在，死賴在一間五十坪大的咖啡廳館裏，難道只是為了對我抱怨鐘對你的忽略？」
　　「你有意見？」黑亮的臉咧出兩排白牙，頗具黑人牙膏的廣告效果。
　　我當然有意見啊！誰叫他大搖大擺走進來也就算了，身上還很招搖地穿著醫師的白長袍，更可恨的是，那塊亮晃晃的名牌顯而易見地寫著－－陳柏山醫師。
　　「阿和，你現在工作穩定嗎？」話鋒一轉，他突然認真地盯住我。「我聽說鐘說，你準備去教幼稚園小朋友？」
　　「那就相信你耳朵聽到的。」
　　「喂！你別去殘害國家幼苗好不好？雖然這個社會沒什麼前瞻性了，但是，我們還是要隨時保持一種樂觀進取的態度，像我不知道導正多少人錯誤的觀念……」
　　「從小教起不更好？」
　　他垮下臉，彷彿我剛做了一個可怕的預告。
　　「你別加重我的工作量就好躲在被窩裡偷偷笑了，我豈敢期待你教出來的學生裡，還會剩下幾個可愛天真無邪的天使？」
　　「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幼保科出身。」
　　其實，認真說起來，能被我教到簡直就是莫大的榮幸！但怎麼每個聽到這件事的人，都像半夜遇鬼般臉色如此之慘淡？－－至今，這還是一個謎團。
　　「算了，還是別管那些即將被你蹂躪的小鬼們。」沮喪的擺擺手，阿山仔托著下巴，視線不覺落在我身後的牆上。
　　「你看－－那張照片我們是什麼時候照的？」
　　我回過頭去，目光落在一張放大的照片，裏面有我、阿山仔、幾個死黨圍繞著鐘和一個剪著短短男生頭的女生。
　　「忘了，還在唸大學的時候吧。」應該是吧，那時候的事已經記不清楚了。
　　阿山仔長長嗯了聲，眼睛瞇成一直線。「那個女的是Rainbow吧？」
　　Rainbow……我呆住一秒，才打量起照片中唯一的女性。
　　「那時，我以為她和鐘會永遠在一起，至少－－那時候大家是那麼想的。」阿山仔像在喃喃自語的說著，像察覺什麼般地瞥我一眼，我則佯裝不知情。
　　「你是唯一知道Rainbow離開鐘的原因對吧？」
　　我的視線從照片移到阿山仔看似平靜的試探眼神，輕道：「鐘從不問，所以也沒必要提，況且Rainbow這個名字……已經離開我們很久。」
阿山仔頓住幾秒，重新漾開笑容，拿起面前冷掉許久的咖啡大大口的灌下去。
　　「唔－－咳咳……我的媽啊！你想毒殺我嗎？這哪叫咖啡，應該叫殺人兇器……啊，我現在好想喝到鐘煮的咖啡－－喂，阿和，鐘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再這樣下去，他的店用不著一天就會被笨手笨腳的你搞到關門！」
　　我半垂著眼，嘴角噙笑，思考要不要告訴阿山仔－－比起精神科醫師，鐘覺得連咖啡都煮不好的我比較適合顧店。
　　嗯，這件事還是別說的好。
　　一如Rainbow的離去－－
　　沒人問，也就沒必要提起了。

＊＊＊

　　每天開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咖啡豆的鮮度是否有變。
　　鮮度是咖啡的生命，如何判定咖啡豆的新鮮度有三個步驟：聞、看、剝。
另外，烘焙過的咖啡豆，很容易受到空氣中的氧氣產生氧化作用，使得所含的油質劣化，芳香為亦揮發消失，再經過溫度、溼度、日光等而加速變質。
　　尤其經過多層處理的低因咖啡豆，氧化作用進行得更快。
　　因此，為了維持咖啡的香味和品質，如何包裝保存咖啡豆也是一門大學問。
　　咖啡豆在烘焙過後，會產生出相當於體積三倍的二氧化碳，因此，咖啡的包裝最主要除了避免與空氣接觸氧化外，還有需處理咖啡豆產生的二氧化碳。
最難做到的是，咖啡豆的杯測，定量咖啡與沸水的比例，精準的研磨，標準的水溫，相同的浸泡時間，決定那些豆子合適應用何種程序，藉以達到最佳的效果，若非專業人員其實很難去做到這種程度。
　　而他－－並不嗜喝咖啡。
　　多年來，除了杯測時會喝外，他幾乎滴汁不沾。
　　之所以為對咖啡了解，之所以會一杯接一杯的煮，也許，只因心底那個微弱的希冀吧，他愛看喝著他所煮的咖啡的人時，掛在嘴邊那抹淡淡的笑意，滿足而平靜。
　　「請問－－你們開始營業了嗎？」
　　「是的。」
　　一個溫婉的嗓音由門口傳進來，鐘下意識漾出笑，然後，凝在嘴角，望著留著一頭大波浪的美麗女子走向吧檯這端。
　　「給我一杯摩卡拿鐵。」
　　鐘呆了幾秒，才轉身拿出適合的豆子研磨。
　　「啊，這間店真不錯，設計得很別緻，把時下正盛的花草風都融進咖啡館裡。」女子喃喃自語的說著，目光不停在店裡打量著。
　　所謂的「摩卡拿鐵」是在倒下咖啡與奶泡前，先加入一些巧克力醬，其做法上與拿鐵是相同的－－鐘在精緻的咖啡杯中注入些許巧克力醬，然後，動作極緩慢地倒入咖啡與奶泡，一道道繁複的手續在他的一舉一動間，像是一種藝術般充滿優雅的氣息。
　　「你的動作好熟稔喔，這是你開的店嗎？你煮咖啡的功夫幾年了？」
　　鐘慢條斯理地抬起臉來，清楚看見女子漂亮的臉上那張瞬間僵掉的笑容，以一往如常的溫吞語調說道：「這是我的店，煮咖啡和認識妳的時間一樣長，另外－－妳要的摩卡拿鐵。」語音一落，方泡好的摩卡拿鐵便輕輕放到女子面前。
　　「子－－子雲？」女子驚慌地站起來，像是他臉上出現什麼駭人的東西。
　　他神色不變，輕喃一句：「Rainbow……」
　　倏地，就像是某道被刻意封印的閘門被用力撞開般，女子掩嘴，驚慌失措的往外衝出，甚至撞倒正要進門的阿山仔。
　　「哎喲喂呀－－厚！趕著去死啊！撞到人也不說聲對不起！」
　　揉著被撞到的右手臂，阿山仔嘟嘟嚷嚷個沒完，一屁股坐在吧檯前。「鐘，前幾天我來的時候，阿和那傢伙居然煮了一杯超－－級難喝的咖啡想毒死我，今天進門又被一個瘋女人撞到，這禮拜簡直是諸事不順！」
　　「Rainbow。」
　　「Rainbow？」像鸚鵡般重覆了鐘說的話，阿山仔的瞳孔逐漸放大，一張嘴張張合合。「我們認識的那個Rainbow？你確定是－－Rainbow？」
　　他前幾天不過才想起世上有這個人的存在耶，怎麼這麼快就冒出來！
　　「她回來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化開鐘眉宇間的哀鬱，像被一道陽光射中。
　　阿山仔瞪圓眼，直望著眼前的鐘久久發不出話。
　　Rainbow、Rainbow、Rainbow－－她回來是為什麼啊？
　　繼續引爆當年沒引爆的炸彈？
　　還是讓鐘做一場早該醒的夢？

＊＊＊

　　「阿和！阿和！死了！死定了－－你在家吧？喂！要死也別選在這時候啊！阿和！」
　　在公寓的七樓Ａ座傳來一陣引人側目的尖吼狂吠，而目前時間是凌晨三點半，正值眾人好夢正甜之際，有一隻臺灣正宗出產的黑熊正猛踹著好友家的家門－－因為門鈴在十分鐘之前宣告正式引退。
　　「尹、翔、和－－」
　　「你他媽的吠夠了沒啊！阿山仔！」現在是幾點他知不知道！極度不爽的我幾乎是用踹的把門甩開，扒著一頭亂髮，睨著活像天要塌下來似的他。
　　「阿和！Rainbow回來了！她回來了！」
　　一張臉逐漸在我惺忪的睡眼中放大再放大，嚇得我忍不住一腳把人踹開。「你要死啊！別一直靠過來啦！」
　　「噢……你竟然給老子這麼用力踢下去，小心我告你傷害！」
　　「我還告你環境噪音傷害咧！」好好的覺被打斷，使我有股想再補踹一腳的衝動。「你能不能別這麼『復古』啊，我家有答錄機、傳真機還有隨身攜帶的手機，就算是通知我記得去參加喪禮也用不著這麼急。」
　　「Rainbow回來了！我說她回來了！聽清楚沒？」阿山仔猛然拎住我的衣襟，聲音大到整棟公寓的人都聽的見。
　　Rainbow？我愣了三秒，才回過神。是……Rainbow？
　　「鐘見到她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才想問你！」阿山仔認真地盯住我，表情難得嚴肅。「給學長我老實講，Rainbow離開鐘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她喜歡上你？」
　　我沒答，腦海只浮現剛認識鐘和Rainbow時的情景。
　　那時，恐怕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們會面臨這種友情與愛情的割捨吧。


【摩卡拿鐵】I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akihito/3/1284839959/20070423225816
【摩卡拿鐵】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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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卡拿鐵】III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akihito/3/1284841547/20070423231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