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對陳雪〈蝴蝶的記號〉有印象是金馬獎頒獎典禮上，不斷播放的入圍電影片段，其中香港電影「蝴蝶」中，兩個女人接吻的美麗畫面，令我印象深刻！而那首動人的電影歌曲，雖只聽見短短幾秒，卻以一種細膩的姿態，輕巧的鑽入我心，那一瞬間的感覺，至今我仍記得。

　　後來，在一篇報導上得知「蝴蝶」原是改編自陳雪的小說〈蝴蝶的記號〉，最近小說重新出版，我拿到書之後，迫不及待一口氣看完它，濃淡適宜的文字，優雅從容的敘述方式，美麗不放縱的情欲書寫，讓我的心在翻騰與沉靜之間，找到了最妥貼的位置，劇終之際，看見灰暗天色裡，閃閃發亮的自我。它雖是女同志小說，但就我看來，作者發掘出深埋的「女性自覺」，懂得愛以後，才會懂得自己，懂得自己以後，才能深刻的愛人。


【關於〈蝴蝶的記號〉】

　　小蝶是私立高中的老師，有一個深愛她的丈夫阿明，和一個小寶寶，生活看來幸福美滿。某日遇上了率性而為的女孩阿葉，兩人之間自然的吸引力，讓小蝶陷入迷惑，也意外勾起小蝶青春時和好友真真一段深刻愛戀的記憶。在阿葉面前，小蝶像變成另一個人，無須壓抑自己的感覺，不必為了別人，放棄自己真正的心情，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她不必再當夾在父母之間左右為難的小孩，不必再當為了逃避所有人眼光而拒絕真真愛情的女孩，也不必再當看似擁有幸福家庭的少婦。雖然迎面而來的打擊極端殘酷，但小蝶終於明白，一輩子不斷失去的她，至少還擁有自己，失去孩子，孩子仍在她心底，但失去了阿葉，她將連心都沒有了。此刻，她不再是容易放棄的人，生命的美麗或許就是一片淒茫中，仍能看見塵埃中開出的花，與冷風中依舊展翅的蝶，因愛而勇敢的心，將不再輕易破碎。


【愛情：自由意志&自然趨近】

　　以前，小蝶不知道怎麼樣才是愛：『愛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字眼，我無法準確捕捉其中涵義。如果說喜歡和某個人談話，也願意和他做愛，生活在一起也不感到枯燥乏味，可以稱得上是愛，那我一定是愛他的。』（P8）

　　外表看似平靜的小蝶，其實是個內心波濤洶湧的女人，只是她一直習慣以別人的方式生活，總是把別人的感受放在自己的前面，她的愛本應帶著瘋狂強烈的因子，但她始終無法以同等的熱情回應丈夫的愛，只能告訴自己也許她不懂愛吧，只好更努力的對他好，但這樣的努力讓她好累！所有人羨慕她幸福的婚姻生活，她好像沒有理由不滿，直到遇上阿葉，阿葉不瞭解她，卻彷彿能一眼將她看穿：
小蝶：『一路上阿葉一直牽著我的手我也沒有拒絕，也許她知道不牽著我我可能會跌倒吧，從來沒人想過我也是會跌倒受傷的人吧，因為一向是我在分擔別人的痛苦悲愁，而我又是那麼幸福得教人羨慕。』（P12）

阿葉：『在我面前妳只要做想做的事就好，沒有人會笑妳，也沒有誰會評估妳表現得夠不夠完美，我可不想把生命浪費在無聊的猜謎遊戲上。』（P40）

小蝶：『我總是害怕會傷害別人，害怕自己令人失望，太多的愛使我窒息，而在阿葉的目光中沒有那些巨大沉重的期望和關愛，她在沒有我的地方好好活著，她在我面前神采飛揚，她對我沒有期待反而使我飛奔向她。』（P52）

　　愛情是一種自由意志，無法被歸類，愛情是一種自然趨近，無須太過努力。越是壓抑，感覺越是深刻，越是努力，感覺越是疲累。當連自己都視而不見的靈魂被微妙懂得了，心就會不自覺的為對方開展，自然靠近那顆和自己同類的心。愛裡的迷戀與熱情，無關性別，就在關鍵那一刻，巧妙碰撞了彼此，兩人開始一同墜入深陷，不知道能走多遠？不知道會走多深？愛了就會明白愛，愛了就能看見繁花盛開的世界，即使風雨不斷，仍堅強自信的為彼此存在。心底的烙印，名為自由，一種疼痛的美麗，象徵深摯與無悔。
小蝶和阿葉就是這樣的戀人，她們靈魂相通，性別相同，世俗的一切皆懸殊，情感的一切皆相依，只有阿葉能讓小蝶的悲傷變得宛轉不再刺痛，只有小蝶能讓阿葉的美好更加安穩不再飄盪，她們成為彼此的救贖，因著一份溫暖的愛戀，找到生命的力量，這樣的愛，就是值得。


【情欲：狂放唯美與溫暖貼近】

　　陳雪的女同志小說，幾乎都會描寫到情欲部分，每次總能在她唯美卻不放縱的書寫中，看見女人的情欲之美。愛一個人時，自然會想碰觸對方，不管是牽手，接吻，擁抱，或是做愛，都是一種美好的接觸，在心的意志與身體本能的結合中，陳雪寫出了動人的情欲畫面，深入對方的身體，同時深入對方的靈魂，激情中所伴隨的是一種溫暖貼近的感覺，那樣的暖意，因情而生，為情而動，性與愛合而為一，愛情有了很人間的感覺，我十分喜歡！

小蝶：『她像貓咪似地用爪子撕扯我的身體，伸出舌頭刷洗我的肌膚………她不斷地說我好愛妳瘋狂的時候，妳的血液裡流動的是比誰都狂放的熱情，只是沒有人能將妳釋放………我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但我真喜歡這時的自己，我隨意地將身體張開，擺動，任性地說我想要什麼希望她怎樣使我快樂，貪婪放肆地享受她的美麗，她的隱私，竭盡所能地取悅她，看著她意亂情迷表情像得到莫大的讚賞。這就是做愛了吧，在心愛的人面前是不需要害羞的，我從來缺乏的就是這麼放心大膽地表現自己的情緒和欲望，我一直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深恐自己傷害別人，影響別人，甚至連做愛都要考慮自己表現得夠不夠溫柔體貼。』（P42）

『那夜，我在她的引導下體會了女孩子身體的神秘，知道因快樂而呻吟甚至哭泣的感受，我像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似的，充滿了好奇和驚喜，我也從她身上看見真正的美麗，原來美是這樣有力量的，它可以令人為之瘋狂，為之深陷而不自知………在她左邊的乳房上有一個暗紅色的胎記，形狀像一隻蝴蝶展開翅膀，她說：「我注定要愛上妳的，這個記號將把妳牢牢烙印在我身上。」』（P58）

寫得真美！關於蝴蝶的胎記，像是愛情的烙印，注定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愛遭逢，像一則浪漫的傳說，即使後來面臨分離的痛苦，仍無法抹滅蝴蝶的印記，最難抹去的總是藏得最深，無寂而終的是形式，最深的情感永遠不會消逝。


【壓抑：自覺靈魂的致命捆綁】

　　小說中還有一個深刻的主題，是關於「壓抑」。除了阿葉，故事裡的每個人都拚命的壓抑自我：小蝶的父母雖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父親是校長，母親是高中老師），卻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黑暗面，父親不斷外遇工作還是步步高升，母親得到全國優良教師卻多次自殺未遂。小蝶擁有人人稱羨的幸福家庭，但她沒有自我，所以總是感到悲傷。阿明事業有成，卻擺脫不了從小家庭破碎的陰影，而無法接受小蝶的離去。真真看來驕傲自信，但長期阻塞的內心，竟讓她不由自主的想破壞和小蝶的那份愛。

　　似乎看起來越完美的人，內心的洞越巨大，靈魂本應自覺感到自由，但我們身處的世界有太多非自然的的束縛，就像故事一開始小蝶問阿葉妳有沒特別想做的事情？
阿葉：『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說呢？小潘也常這麼說，說我浪費生命，說像我這樣混下去早晚連她也會看不起我………』（P11）

社會告訴我們，每個人都要為美好未來而努力，要有志向，人生才不會荒蕪，所以，我們只好不斷追求，究竟在追求什麼呢？沒有人知道，但無所求的人生，註定被放在邊緣位置，沒有財富，名利，就沒有社會地位。但有了社會地位以後，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嗎？太在意社會眼光，將真正的自己壓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表面看來平靜安穩，然而，沒有人看見的內心，卻面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小蝶：『我總是愛上女孩子但我從來不能這麼做。我這一生都在做違背自己的事………我把自己訓練成什麼都似乎感覺不到的人。當她們說愛我時我就說對不起我無法體會，當我愛上她們時我就告訴自己一定是錯覺不要胡思亂想了。但是武皓死了，真真還在廟裡，心眉已經精神失常了，我該怎麼做呢？我會連阿葉都失去嗎？我不要再失去我愛的人了。』（P40）

只有在生命大轉彎的那一刻，才會徹底醒覺：因此，小蝶的母親年老之際，終於決定和父親離婚，不再被父親的出軌束縛。小蝶甘願放棄世俗所定義的美滿家庭，開始和阿葉的幸福生活，不再被從前的自己和別人所束縛。真真也終於在佛前找到真正的平靜，不再被停止不了的黑暗所束縛。當靈魂真正醒覺，心才會有感覺，不管最後的抉擇是好或壞，那來自心靈深處的意志，不再壓抑，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就會無悔。


　　我私心非常喜歡這篇小說，像喜歡一種雨過天青的生命情境。那個總是為了別人而活的自己，和女主角「小蝶」有著相似的人生，當她舉棋不定喃喃自語時，我總感到心疼。
『我的人生也許要在努力不讓別人失望之中度過了………那彷彿是一種逐漸減弱某種力量的過程，我心裡堆積的都是別人的快樂和悲傷，我努力體會的都是別人的感受和情緒，漸漸地我把自己取消了。』（P16）

　　太怕傷害別人，而努力照著別人的期望而活，當自己逐漸被取消時，某種原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也跟著消逝，帶走了純然的快樂，開始悲傷，也開始習慣悲傷，而以為悲傷也無所謂了。表面帶著微笑，心裡卻悲傷滿溢，靈魂失去重量，只能輕飄飄的活，直到看見了愛情，懂得了愛情，一種因愛而生的力量，豐潤了晦暗的生命，即使全世界與她為敵，她還是能自信勇敢的活下去，一隻悲傷的蝶，不再軟弱迷失，她將在愛人的眼光與自我的擁抱下，溫柔重生。


【背景音樂：也許應該分手了&為你】

　　很喜歡電影「蝴蝶」的主題曲，本想以這首歌做為這篇文章書寫時的背景音樂，可惜我還找不到，好想看電影，也還是看不到。忽然想起周慧敏的兩首粵語歌「也許應該跟分手了」和「為你」，前一首適合小蝶和阿明，後一首則屬於小蝶和阿葉。深夜裡，重新回味多年前兩首我極鍾愛的歌曲，腦海裡多了小說的畫面：如果我不愛你，也許應該分手了，如果我愛你，就該為你情願改變，任何事都應允。

　　此刻，有種莫名的好心情陪著我，世界好安靜，連音樂和心都靜了起來。


也許應該分手了
作詞：黃凱芹　作曲：黃凱芹　編曲：Billy Chan

講不出怎麼一起　我的心竟會是這麼孤伶
常共對卻失去昨天那趣味　是你共我亦覺得無聊
還是其中的一些東西消失了　還是愛一天一天變少
我有我一個寂寞　想不到有你是更加可憐
無話再說亦須要見面　是各自也漸已經動搖
正想要找到心中新的需要　如習慣了是否都總會厭
是太早開始相識了　還是太多心思紛紛擾
得到了又惟恐以後未來　遇到的不會少
是太早開始相戀了　還是太多疑問明白了
還是你與我此際一起　不過為了尚算餘情未了
也許應該分手了　是不是雨天不緊要
晴或雨你我結果都須要分開了


為你
作詞：蔡國權　作曲：蔡國權　編曲：Nathan Wang

無論是晴是陰暗　無論快樂與憂心　期待漫長路有你共行
無論路程是遠近　無論面臨是苦困　仍然只想跟你過一生
誰沒被名利吸引　平淡卻是我所爭　期待漫長夜有你蒞臨
奉上熱誠的慰問　奉上肩膊做倚靠　平凡之中都已覺得興奮
講不出那樣吸引　或是命中緣份
能相識到你太幸運　誰令我安份
講不出那份感覺　像幻夢竟變真
而彼此感覺那點真
為你我情願改變　為你我願意犧牲
為你　任何事我也都應允




書名：《蝴蝶》
作者：陳雪
出版社：印刻
初版日期：2005/01/05




註：文中所標頁數皆出自陳雪小說〈蝴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