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31 12:49:21小馮

然後(上)

一九二○。上海
那是一個下雨的午後,我餓得蹲在街頭。
他走向我,然後-------
「請問你是鞋僮嗎?」商礎蹲下身來,把傘遞向前替瑟縮在牆角的文武遮雨,用圓潤的聲音再問一次:「請問你是鞋僮嗎?」晃晃左手提的皮鞋,「做個生意,擦亮這雙鞋吧。」
文武睜開疲憊的雙眼,看了一下,撇咀:「有個鞋箱在身邊就是鞋僮,」邊說邊用手肘撞一下鞋箱,「那拿著杓子的就是賣豆漿的嗎?」
商礎莞薾。「說得也是。我連拿槍桿子的人是官兵或強盜搞不清楚,甭說你是不是鞋僮了。」
聽完這話,文武正眼瞧了他瞧。「看你一副白淨面皮的小少爺樣,說話也蠻不留口德的嗎!鞋拿來吧。」
「還說你不是鞋僮。」商礎逗他,但仍是交過了鞋。
「不是鞋僮就不能擦鞋嗎?」文武從鞋箱拿出一塊抹布,破的;又拿出一盒鞋膏,扁的。有氣無力的擦拭著。
商礎看著嘆了一口氣,笑了笑,從懷裡拿出一塊餅。「你先吃了它吧。」搶過他手上的工作,商礎把傘柄插在文武衣內,挨近他坐了下來,開始擦鞋。
文武老實不客氣的馬上狼吞似的吃著。「鞋放下,我不想吃白食。」咀塞滿餅,話含糊不清。「瞧你提鞋的手勢像個娘兒們,我來擦吧。」抹抹咀,就要搶回工作。
「不用,」商礎手勁大了些。「這種活我會做,我又不是啥富家子弟的。」
「哈,瞧你的手,就別騙我你會做工。」文武笑哼。
不料商礎倏忽大笑。「這下可猜錯了,我可是學做工的!」見文武一時反應不過,商礎捏出蓮花指,撩了文武的臉,道:「我是個戲子。」他又用袖擦了擦文武被他撩出的污痕。「專攻花旦,俗話說「花旦做工」,你沒聽過嗎?」
文武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大笑。「好玩,真是個做工的!」聽商礎也笑,笑得清亮,真是令人舒服。「你的聲音真好聽,你會唱嗎?」
「嗯,不過不夠火候。」輕笑搖了搖頭,問道:」這鞋箱是阿華的,怎會在你手上?」
支著下巴,文武瞄了破舊的鞋箱一眼。「原來那人叫阿華。他兩天前餓昏了頭,闖到街上被車撞死了。」玩著傘沿滴下來的雨滴,淡淡的道:「於是我拿了他的鞋箱做起無本生意,倒好,兩天來只賺了個酥餅,」
靜默,文武側頭看一下沉默不語 的商礎,皺眉。「怎麼?」
「你……你和我回去吧,我們團裡正在收弟子。」
秀眉輕攏,商礎輕啞著聲。「好不好?」
「我實在不想再聽到有人餓了…死了。」
寥寥數句,文武卻被搞得心亂。這人真是個傻子,給餅吃還自個兒擦鞋就算了,竟還擔心別人餓死?但見他神色哀悽……
「好,」文武點點頭,「我跟了你!」
* * * *
文武拿著沾了濃墨的毛筆,小心亦亦的幫文武勾臉。
「小武,」商礎睜著溜溜的大眼,「我好緊張,這是我首次登台演武旦。」
文武自己早勾好了臉,第一次勒頭,頭暈的想吐。可是見商礎緊張到上妝都不行,只好上前來幫忙。「這是我生平初次上台,我都不怕了,你怕啥?雖說我只是個小卒子在跑龍套。」
「你別這般看不起自己,你可是我們團裡身手最好的。」
前些日,帶文武進班時,心中惴惴,畢竟文武已算超齡。一般戲子從六、七歲就開始學戲,而文武都已十二歲了,筋骨不知能否拉開。
沒想到他先來一個朝天蹬,輕而易舉似的,又來了個六六三十六圈後空翻,看得大夥目瞪口呆。見他下腰,翻滾皆不含糊,師傳也就高高興興的收了。一問之下,才知道文武死去的爹生前是開武行的。
文武聳聳肩,「可惜今天沒武生戲份。」文武濃眉大眼,目光炯炯,扮相瀟灑,師父便讓他學武生。「若是我長得像你這般漂亮,」文武拿起硃紅毛筆,在商礎的唇上畫者,「如果我這般漂亮的話…你的飯碗可不保了。」
聽完,商礎忍不住噗哧笑了,文武一不小心勾歪,忙用毛巾拭去。
「還玩!混小子!」鶴師傅神來一掌打上文武的後腦勺。「礎子,好好演,別砸了名聲。」說完又閒步到別處探看去了。
商礎歛了歛神。「我愈發緊張了,小武」仰頭讓文武替他補上打底的水白粉。「今天的「金山寺」戲本是洪四少改編的,他刻意加重了青蛇的戲份,演不好不只我以後難以出頭,連團的名譽也會搞砸的。」
「你別直講話,我上不了妝。」文武捏緊他的下巴,等上好了妝,才嘆了一口氣道:「礎子,」坐回椅上,他無奈的道。
「我也知道青蛇不好演,得罪了洪四少可不是好玩的。可是,你反過來想一想,」文武握住商礎的手,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客,「你若演成了,咱們團就紅啦!你也成名啦!」
商礎輕笑,「哪這麼簡單。」
「凡事往好的方面想。」抱上商礎,拍拍他的背。「別忘,我們約定好的,要在這花花上海成名,揚名,成為一流的角兒。 努力比梅蘭芳先生好很多很多。」好生認真。
「不知讓別人瞧不起我們這些戲子!」
「嗯!」商礎用力的點頭。「不過呀,要比梅先生好很多很多,實在是好難好難。」
「至少也不能輸他!」志氣可高。
「好!」
* * * * *
青蛇兩柄長劍一舉,嚇得許仙跌倒在地。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有何面目來見妻房?」白素貞按住青蛇握劍高舉的手,疾言厲色的唸白。
「姊姊,饒他不得!」青蛇柳眉輕蹙斥著。
洪四少推推眼鏡,「好!」大喝!
眾人一看洪四少喝紅,心裡雖不明白此處為何喊好,但仍跟著大聲喊好,掌聲此起彼落。
洪四少目不轉睛的看著青蛇,手邊招來手下。在他耳邊交待了幾句話,便又專心看戲。
* * * * *
商礎一回後台,文武立刻向前抱住他叫著:「演得真好真好!比白娘娘還好!」也不怕得罪扮演白蛇的二師兄,文武一股勁兒的叫著。
「少逗人了。」其實文武心中高興。「白娘娘可是主角兒,一條小青蛇怎麼掩蓋她的風華氣質?」這幾句話出自腑胕,除了讚賞二師兄的演技,也表明了對白素貞這角色的仰慕。
文武不管二師兄的白眼,拉著商礎坐下。「你把青蛇那活生生的悄皮樣都演出來了,我看連許仙都會為你心折。」
「啐,瞎說,」回復青蛇的俊俏,商礎杏眼圓睜,口中笑吟吟的嬌斥。
鶴師父此時走了過來,伸手塞了一個似乎份量不輕的紅包到商礎懷中。「總算我沒看錯人。礎子,這紅包是洪四少賞你的。」
商礎馬上站起,「那我得向他道謝去了。」
「不急在這一時。」鶴師父把他按回椅子上。「你快快下了妝,洪四少要請吃飯,到時你再謝他不遲。」老臉上有點悲苦。但因兩人都過於興奮,沒注意到師父臉上的異樣。
文武跳起身來,「我要去告訴大夥兒,說四少請吃飯!」一個翻身便要跑去告訴小六等人,卻被師父一把抓住褲腰帶。
「忙啥?人家只請青蛇去。」
鏗鏘一聲,三人回頭一看,只見二師兄把妝盒全掃到地上,忿忿不平的走了開去。
「二師兄!」商礎知他心底不快,急的要去追他。
鶴師父輕提他的衣領,「別追了。」嘆一口氣道:「洪四少的約會要緊。」說完,放開兩人,沉默的走掉。
文武感覺出來不太對勁,但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只是隨即高興的快快幫商礎褪妝。
商礎也不明所以。但一想到若有洪四少提拔,他和文武的夢想定能實現,也就不再多想了。
* * * *
商礎果然在上海紅了!
改攻青衣,場場演戲本的正主兒。
洪四少的幫助,加上本身的勤奮努力,才十五、六歲便成了名角。
今天演得是「三岔口」,由文武演主角。他功夫了得,加上扮相俊挺中帶著英氣,便得這一折子戲連演三天還場場坐無虛席,虧他還只是個無名戲子。
文武滿頭大汗的回到後台。「礎子,你瞧我演得如何?」一下場就跑向正在和大師兄弈棋的商礎,如小孩般雀躍的問。
「天天都問,連旁人我都煩了!」大師兄玩笑的一腿踢出,把文武擋離桌子一步的距離。「睢人家礎子多穩重,別來吵我們下棋。」
商礎只微微一笑。
文武躍上板凳,回敬大師兄一拳。「你死氣沉沉也別讓人跟著你死氣沉沉!本來商礎都會陪我玩的,結果現在成天陪你練「「霸王別姬」」的戲碼,害的我好無聊。」一腿掃向大師兄,「項羽,納命來!」
大師兄一臂格開這一腿,大喝:「小賊!膽敢直呼本王名諱。虞姬,拿---------劍來!」
兩人愈玩愈起勁,一桌棋都被打翻了。商礎勸不了架,心想兩人只要不受傷就行了,也和大夥在一旁笑看。
「兀那小賊,為何緊緊相逼?!」畢竟文武身手好,大師兄不若他的靈活,於是故裝敗退到烏江邊樣,字字渾厚有力的斥問。
「你還我虞姬,這次我便罷走!」
「瞧瞧小猴,竟出如此狂言。」對著大家指指蹲在板凳上的文武,大師兄豪笑著。
「虞姬若真被你這潑猴搶去,楚霸王可不只無顏見江東父老啦。」此話一出,大夥都轟笑出聲。
「我,」
「鬧什麼鬧!」鶴師父一聲吼,人人便像水簾洞猴兒遇著牛魔王一般的四處逃散,幹活去了,「小武,你過來。」
將帽子取下交給商礎,文武走到師父面前。「什麼事?」
「拿著。」一個殷紅的紅包放到文武手上。「洪四少請吃飯,下了妝就快去。」神色如上一回的黯淡。
文武閃爍著眼,「真的?」這表示洪四少也會提拔他囉?!沒想到在目前旦重於生的情況下,竟也能受到洪四少的青睞,文武高興的轉身要抱住商礎歡呼。
「不淮收!」沒想到回身便受到商礎打落紅包袋的一掌。「更不准去!」
文武驚愕,「礎子?」
商礎咬緊下唇,把紅包用力的踩了踩。擰眉,瞪向鶴師父,「有我一個人便夠了!」
「好一句「「有我一個人便夠了。」」。」二師兄冷笑。「你是怕文武日後紅了,搶了你的風頭吧!」
大家一驚,深覺此話太有道理,全都看向商礎。
商礎咬一牙,「這種風頭,不要也罷!」說完就掀簾而出,奪門而跑了。
文武心中千頭萬緒,但見商礎負氣而走,也跟著跑了出去。
鶴師父背手而立,久久不語。
* * * *
「礎子!礎子!」文武大步一邁,追近了幾步。但地上積雪不少,又一邁後重心不穩,登時跌倒在地。
商礎仍未回首,向前不停的趨走。
「礎子!礎子!你叫我不去,我就不去!我不去了!」拍拍身上的細雪站起身來,快步跑向已駐足的商礎。
「站住!」未回身,商礎叫停了文武。
聽他聲音哽咽,文武只好老實的待在原地。
「小武,」商礎吸了吸鼻,「你說,為什麼我這種不成氣候的蠢材也能演虞姬,也能演白娘娘?」抬頭看著暗沉沉的夜幕。「上海真是個奇蹟的地方,我這麼差勁,竟也能是個角兒。」
文武急道:「誰說你差勁?你是個棒極了的角兒!」
「那你到說說看,我哪裡好?!」激問。
文武死命的點頭,開始如數家珍般的道:「你天份好,唱唸做打又都紮實的練。吐字字正腔圓,嗓音清亮,扮相又好……」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未見停歇。
商礎卻猛一回身,飛撲向文武。
「夠了!夠了!」在他肩頭落淚,緊緊的抱住文武。「這一切是騙人的!騙人的!」
「什麼騙人!你還有很多優點呢!身段輕盈,眼神韻靈……」
看過蝴蝶嗎?文武想商礎就像一隻蝴蝶,璀璨風釆。
「小武。」
呼出有無限無奈的一聲嘆。
只聽到商礎在文武耳邊冷冷的道:「我……」
「我給洪四少做了免子。」
宛如巨雷轟頂!文武往後退一步而滑了一跤,跌坐在雪地上。「別鬧了!礎子。」文武腦袋空白,只懂回這一句。
商礎趴在他身上,不與他四目相對。「是呀,就像在鬧笑話一般。」冷冰冰的語調,足見萬念俱散。
文武也哭了。「礎子……」啞著聲,摟著沉甸甸,已無氣力似的商礎。
天呀。
「別哭了,小武。」商礎竟反過來安慰他。「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為了成名才如此做的,是為了整個戲班,才做出這等丟臉的事,明白了嗎?」捧著文武的臉,商礎替他拭淚。
「明白,明白!」文武仍止不住淚的哭泣,抱實了商礎。
商礎坐到雪地上,又替文武抹抹淚。「可是我現在想通了!我賠了自己不打緊,至少也得救你遠走!去他的戲班!」他站起身,拉起了文武。
「對!至少我也得救你走!」用袖擦去淚,毅然地道。
文武聲淚俱下,抓住商礎的衣緣,他抿唇好仔細看著他,好仔細好仔細的看著他。
知不知道什麼叫幸福?
礎子,我見過幸福哦……
幸福就是你。
就算被別人破壞幸福,依舊光輝不減,
幸福就是你。
閉上了眼。「別傻了,礎子。」睜開眼,文武露了一個笑容。「我也想成名,為了不違背誓言和心願!」
一輛大車在他身後停了下來,想必是洪四少的人。
他拂去商礎的手,「我……要去!」遠看上海夜幕下的霓虹閃爍,他咧咀笑著。「我要在這美麗的上海,奇蹟般的城市揚名!」轉身,淚也流著。
「假的!」商礎大喊,向前握住他的手。
「放開!」文武甩開,「你真是見不得別人好!」
商礎愣在原地,無法言語。
及文武要上車時,商礎終於泣聲跪倒,大喊:
「我在老地方等你!一直等一直等!」
車子揚長而去。四周漆黑。
「至少,也要救你走……」掩面,哭臥在地。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