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安寧筆記(十一)-- Farewell
二OO九年九月十五日上午八點鐘,台北市立殯儀館懷恩廳,我媽的告別式。
還好現在有禮儀公司,也就是舊稱《葬儀社》協助處理所有後續事宜,不然,老娘哪搞的定這麼多跟宗教與禮節有關的事情。
從往生後的八小時助念、準備往生被及唸佛機、找出家眾、選日子、訂殯儀館冷凍庫、訂靈堂、訂禮廳、禮廳佈置、祭品準備、照片製作、訃文內容及印刷、選棺材、選骨灰甕、告別式所有流程及現場司儀、捧花人員安排、入殮、入火葬場的時間、撿骨、送往靈骨塔、入塔。一個環節扣著一個環節,不能漏,更不能錯。
還有每次靈位移動時應有的超渡儀式,要唸什麼經,撐傘、拿照片,詢問要不要母舅封釘大禮,如果要,又是另一個儀式。
不過說真的,佛教的禮儀已經比以前簡化很多了,像不選日子、不做七這兩件事,對我來講就是不得了的大事。至少《松山寺》與《法鼓山》兩大佛教派系都是說日日皆好日,沒有選日一說。也可能是臺灣就是佛道混合,我爸過世那時候,選日子、做七、出殯前法事那可是做的十足十。
既然不選日子,我想農曆七月肯定沒人辦喪事,想訂個周末假日,方便大家來做最後的告別。不然叔叔、阿姨還有表兄弟們大家都得請假,那多不好意思。誰知道農曆七月,莫說周末,連平常日都只剩二天的禮廳在特定時段有位置,其中一天還是丙級廳,那哪行啊,我要訂的是乙級廳。我沒有要辦奢華的喪禮,但丙級廳實在太小了。
我媽說家裡不設靈堂,我阿姨說,肯定是因為我媽怕我們麻煩,我們又不懂一堆祭拜的禮儀,才說不在家設靈堂。
第二殯儀館已經滿到沒有地方放牌位,只好在旁邊一家私設的靈堂租個小位子,裡頭也怎一個滿字了得。
法事我們就選在北投法鼓山農禪寺,每週末有兩個鐘頭的對外公開唸經迴向,其實我對宗教也是烏鴉鴉,既然是公開場合,這麼多出家眾、素民一起誠心祝禱,法力就該無比高強,一齊將我媽送至西方極樂世界。
挺好的。
確定告別式的日子,其他一切就比較好安排。結果我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親戚的名單,也是這個環節讓我感觸最深,尤其是我爸那邊的親戚。
「跟你爸一起來台灣的,要不死了,活著的,也老人癡呆了。沒老人癡呆的,就像我一樣,也出不了門。到你們這一代,各忙各的,誰都不認識誰。」一位我小時候常來我家打麻將的老爺這麼對我弟說著。
一九四九到今天,整整六十年,跟我爸一起來臺灣的親戚,最年輕的也該近八十歲,年紀長一點的,可能都要快一百歲了吧!我爸過世都快二十年了,親戚們也不會剩下太多。這些年來跟親戚間的往來維繫好像都是我媽,加上我這八年又都在北京長住,拿起放在客廳櫃子最底層的電話本,大部份都還是七碼電話號碼。
台北市是哪一年改成八碼電話號碼呢?少說二十年了吧。
我死黨說,「你就前頭加個2試試!」
「你們這一輩阿,是誰也不認識誰!以後在路上遇到,可能得交換名片,看到姓氏、排起輩份,問起祖籍,還得回家問長輩,才會相認喔。」
一個不遠不近,我的父親與她的父親熟到不能再熟,她與我父親,我與她父親也熟到不能再熟。她一見到我就說我跟我爸長的一模一樣,她說她小時候都在我家混的同姓姑姑這麼對我說著。
我看了她半天,靜靜的說,「我小時候也都在你家混,我怎麼對你一點印像都沒有阿!姑姑。」
小時候住在眷村外圍,我爸去親戚家打麻將總是帶著我,所以我就以小名走遍天下,這次親戚聯絡,報上全名沒人知道,得報上我爹的名字跟我的小名,這才對上號。
撥了幾通,我就不想再打了,只覺得沒什麼意義。
最後聯絡上的,就是曾經在我家住過超過二個月以上的幾個親戚。唸大學阿、準備聯考阿,聯絡完後,我發了半天呆,真的有這麼多人住過我家。
我媽是老大,我阿姨說,平常跟幾個堂兄弟往來的也就只有我媽。翻到兩個很熟悉的名字,腦海中泛起小時候他們追著我跑的模樣,矮矮肥肥短短,臉上堆滿看不到眼睛的笑容。我記得我到高中大學的時候,這兩位表舅還是經常來我家的。
如法泡置的在電話號碼前加個2,接電話的是個女生,楞了好久好久….
「我公公….我公公已經去世好多年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我是Echo、Echo的女兒….」
Echo是我媽的日本名字,我想,再解釋她也聽不明白。
也是,兩位舅舅也該八十高齡了吧。難怪這十多年來,完全沒有這幾個舅舅的消息。應該這麼說,我壓根也沒想起,要問這幾個舅舅的生活吧。
在我阿姨的Facebook上留言,「你堂哥都死了,你怎麼都不知道阿!」
我阿姨阿阿阿了半天,也沒辦法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收拾我媽舊物,一堆買給她穿的衣服連吊牌還沒拆,找出一堆外丹功、花道、織毛衣的證書,還有登山的、串珠珠的、中國結的各方阿姨,這才發現,我媽真不是一般人。
告別式當天,我那一輩子都在拖的小舅舅,又遲到了,我真的差點沒翻臉,旁邊唸經的師父勸我半天,說沒關係,反正母舅封釘在後頭,他到的時候,孝男再出去跪迎就好了。
我二舅舅家的二表妹與小表弟到了,他們姐弟為了點小破事,已經好多年不說話,我遠遠看著他們的互動,我大舅舅的表哥表姐在旁邊推了一把,兩個人終於微笑輕輕擁抱。我眼前立刻一片模糊,我想,做為大姑姑的我媽,這時候應該很欣慰吧。
早上十點十五分,儀式結束,進火葬場。下午一點,捧著骨灰壇進松山寺。
最後:
謝謝本家的鴻泰叔叔與鴻芳姑姑在這過程中的鼎力協助,讓我媽走的非常風光;
謝謝特地從台中趕上來參加告別式的肇宗、肇寧姪兒;
謝謝九十幾高齡,裹小腳的南村臧家奶奶,還記得我跟我弟所有事蹟,謝謝你的悲傷與不忍;
謝謝外婆家的大舅媽、四阿姨、五阿姨、小阿姨、小舅舅,從我媽生病開始,一路陪伴的情義,尤其是當老師的五阿姨;
謝謝跟我一起長大的海內外表兄弟姐妹們,你們其實是我這段日子,最大的精神支柱;
謝謝我的死黨Connie & Larry夫婦,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謝我以前在台北多年的工作夥伴嘉明兄,排開所有公務,在這一天如此仗義的陪伴;
謝謝我媽這些年來一起登山、打毛衣、串珠珠的阿姨們;
謝謝跟我們家當了三十年的眾位鄰居們;
謝謝我二表哥、表嫂、親家兄弟裡裡外外張羅,現場奔波協調的辛苦;
謝謝我家曾經唯二的房客胡寧怡與黃雅莉的花籃;
謝謝北京所有台籍幹部的情義,還有我北京部隊的支持;
最後,謝謝我老闆,這段日子的寬容與慈悲,謝謝!
後記:
這一篇,整整拖了一年的時間,
不知道為什麼拖這麼久,
不知道怎麼把最後的路程寫完,
人生很奇妙,
緣份也很奇妙。
一年後,我生活恢復正常,
再度回到北京工作。
忽然覺得家裡沒人等你回去,
有種陌名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