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藝術無疆界，我還是想說，我以李安能拍出這樣味道的武俠片感到榮耀，中影公司總算在「推手」一片，押對了一塊瑰寶。

從胡金銓的系列武俠片後，我再也不曾看到這麼貼近我理想與想像的武俠片。我真的忍不住要為李安起立鼓掌，那份感動從看完戲到現在好幾個夜晚，我還是很感動，感動他整齣戲的質感，感動他拍出古典中國的人文美感、感動他拍出傳統中國人的人生觀、處世態度與含蓄之美。片中處處對我的胃口，我當然覺得他棒呆了。

臥虎藏龍改編自三O年代武俠小說家王度廬的「鶴驚崑崙」五部曲中其中一部，我並沒有讀過原著，在此不予置評改編的成敗。不過，根據葉洪生先生（1986，聯合文學）所說，王度廬早年為哀情小說家出身，專以卅年代流行的「新文藝腔」、細膩筆法寫其俠骨柔情小說。「鶴驚崑崙」內容極盡哀感頑豔之能事，足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李慕白更被稱為「嘆氣小生」。是否這樣的原著本質，影響到電影中李慕白的口氣與對白，且被戲稱為「人間四月天」的台詞，就不得而知，尚待日後讀過原著後再做一比較。

劇情架構、武打場面、影片用心程度等，報章雜誌說的夠多了，在此略過不提。我只想說說我對這部電影的一些感覺。我真的非常中意周潤發的李慕白所塑造的形像，他是我印像中傳統的大俠的樣子，高大挺拔、武功高強、莫測高深、不耍嘴皮子、心事儘往肚裡擱，很像早年狄龍在楚原電影中李尋歡或蕭十一郎的角色定位。

李慕白明明就是愛死俞秀蓮，嘴上不說，眼裡也沒有深情款款的模樣，就是傳統中國大男人那個死樣子，我就喜歡那種死樣子。周潤發站在那兒，什麼話也不用說，就像個大俠。他打算收服玉嬌龍的幾場戲，武打場面當然夠精彩，但他教訓小龍的儒道、劍道中心思想，才是李安想表達的深度隱喻。周潤發的眼睛，層次分明，演技一流，不燥進、不煽情，國語練到一流、聲音表情一流，他真的是從影以來最精彩演出，更勝當年「秋天的童話」(與鍾楚紅搭檔演出)。

楊紫瓊的俞秀蓮，傳統的中國女人，溫柔敦厚、顧全大局、卻又拿的定主意、事事體貼為所有人著想，能幹中不顯精明，她與李慕白的生死戀雖來的沉重了些，但沒有用眼淚淹滿螢幕，是我最滿意的地方。李俞之戀，情緻深遠，很久沒看到描寫這麼含蓄深情的電影。而當李慕白倒下，剩一口氣，告訴俞秀蓮他這一生是如此深愛著她時，秀蓮的隱泣，更顯情深義重。楊紫瓊身手好，在這齣戲裡文戲也好，國語雖沒有練的像周潤發一般，但可以接受，至少她是有聲音表情的。這應該也算她從影以來最精彩演出。

相對李俞的傳統之戀，玉嬌龍與龍小虎的戀情則就顯得草率、隨性、狂野。雖有人批評玉嬌龍追一把梳子追到小虎床上有點扯。但李安花那麼一大段影像，主要也就是寫玉嬌龍的個性，她後來已經不是在追梳子，而是任性、賭氣、潑辣、不服輸、追求自由，從頭到尾就看這些個性左右她的一生，盜劍、逃婚、酒館鬧事、與俞秀蓮對打、再跟李慕白大戰，從醒到茫，再從茫到醒，方知自己闖下彌天大禍，是為自己救贖嗎？還是禁不住李慕白離世的愧疚與情何以勘，方會在最後跳下武當山峰，如俞秀蓮所說，「真誠的面對自己」。基本上章子怡應該再演放一點，她跟周潤發對戲之時，就看出新人的生澀，她對李慕白的崇拜與仰慕應該再深遂一點，任性與狂野應該再加一點，才可以在最後躍下武當時，有更多合理的解釋，也更撼動人心。

至於張震的羅小虎，這幾天引起最多批評，而且是沒得商量的口逕一致，真難得。

怎麼說，這個土匪頭子跟正經大俠一比，就顯得很弱，弱到像個小痞子，不是新疆那片草原與土地養大的土匪頭。沒有半點豪氣，也沒有年輕應有的天真，他對小龍的深情太流於口頭化，跟李俞之戀相較，也就顯得沒什麼好大書特書的，反而造成玉嬌龍離去的不知所云，小虎追來京城的莫名其妙。他被李慕白安排上武當其實也很奇怪。這個角色出了新疆就不見光芒，來京城好像只為了讓玉嬌龍從他面前躍下武當山峰。每每遠遠叫著小龍，我就覺得好笑。

我其實對一個人很感興趣，那就是碧眼狐貍鄭佩佩，她可是第一代俠女。六Ｏ年代的金燕子頂頂大名，復出螢幕後，演的都是配角，可是往往比女主叫更亮眼。從楊佩佩「花木蘭」的婆婆、「神捕」中客棧老版娘，還有這齣「臥虎藏龍」。碧眼狐貍幾次出場，鋒芒蓋過兩個女主角，連周潤發都壓她壓不下，真是天生要吃演員飯。

臥虎藏龍當然也是有缺點的，周潤發跟傳統武俠片男主角相較，戲份被切割的太零碎，雖掩不住他依就光芒萬丈的演出，總是有點點的缺憾。

片中花這麼多篇幅去寫玉嬌龍的心裡轉折，但在最後她上武當找小虎，再躍下武當山峰，應該再多加著墨。

為了適應西方人的戲劇表達方式，也多加了很多描寫自己心境的台辭，感覺上中國古人是不會說這些的，但好萊塢片子就常常這樣表達，而被臺灣影迷戲稱為「人間四月天」的對白，不過，這些我都是可以接受的。包括周潤發與楊紫瓊的國語，我個人認為他們說的非常好，尤其是周潤發。

總之，這部戲我認為非常好看，傳統中國的武俠世界真的讓我非常滿意，我又想起胡金銓，如果他生在現代，我相信他的俠女、山中傳奇，一定更貼近經典傳世武俠電影，成就可能更高於李安。可惜，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另一個生不逢時的大俠就是狄龍，他空有大俠的味道與扮像，演技也夠，就是沒有一齣武俠代表作，可惜，可惜。

初稿2000/07

二稿2006

三稿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