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第二代指的是你的父親，或你的母親，或你的父親與母親在一九四九年前後跟著國軍一齊落難來台的大陸人，卻從此在臺灣落地生根，終老一生，而你則是在臺灣出生長大。我就是外省第二代，我的父親來自中國山東省，我的母親來自臺灣省台北市。我父親不是軍人，卻跟著國軍一起逃到台灣，因為我父親的父親認為局勢不安，比抗日還要緊張，便要我父親趕緊走，「國軍撤到哪你就到哪」，反正，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後來，我的父親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親與他的母親。

我從來沒有聽我父親說過來臺渡過黑水溝的過程。倒是聽他說到臺灣的時候，連雙鞋都沒有，他說他做了一個月的工，掙得他在臺灣的第一雙鞋。後來他輾轉來到台北，在萬華龍山寺附近已經拆掉的舊貨市場賣舊衣服，那地方好像叫「康定路」。

我出生在大龍峒的哈密街，保安宮的廣場是我兒時遊戲的場所；楊麗花那時還不叫楊麗花，她經年累月在我們家門口的戲台上唱歌仔戲，我則每天搬張小蹬子在戲台下，看著她淚流滿面唱著古代人的悲苦。直到我上大學，「臺灣通史」要寫一篇學期報告「我的故鄉」，著手去寫大龍峒，才知道原來我的出生地竟是一個人文彙粹的地區，據說每年孔子誕辰，我爸一定扛著我去看祭孔大典，因為我從小就愛湊熱鬧。我不記得孔廟這段，只記得哈密街真的是一條很小很小的街道，我每天往返追逐，當彩霞滿天，總是一身髒兮兮的被我娘拽著耳朵，拎回家去洗澡。

大概是五歲吧，我們家搬到新生北路。已經拆掉的員山兒童樂園與動物園就成了我的playground，看飛機起降也是我的生活樂趣。新生北路住沒多久，幼稚園大班我就搬到大安區，一住就是幾十年光陰過去。所以，嚴格來講我應該算是台北大安區人吧。我就在通化夜市、師大與台大公館間，生活與遊盪。

我們家的飲食非常本土化，那很簡單，因為我們有三個人生在臺灣，只有一個人生在大陸，那就是我爹。可能因為是北方人的關係，我父親向來不愛吃米飯，他說他如果天天吃米飯，他會生病，但我們家其他成員也沒辦法天天吃麵食，只好協調出，每週一到週五吃米飯，週末假日必定吃麵食。即使我父親已經過世多年，沒人再挑剔水餃倒底是手工水餃還是機器水餃，我們家還是一樣，週末假日必定煮麵食，大年夜照樣包餃子，年夜飯少不了沙鍋魚頭，應該是習慣吧。

大陸還沒開放前，我記得有一年，我父親的朋友非常的艱難的輾轉拿了一小袋小米給我們家，我父親視若珍寶，我那時年紀很小，卻早已久仰「小米粥」的大名，殊不知這道與魚翅鮑魚齊名的美食上桌之後，才發現那真食之無味，我還說了一句，「這跟給鳥吃的糧食好像！」我父親當場回收，省得浪費。

我們家兩岸飲食情節每年的端午節總要上演一次，我父親非得我媽包他們北方粽，其實也沒什麼難的，最難的是「吞食」。你想想一顆大糯米粽，裡頭什麼都沒有，白不拉幾的，中間只有一粒大黑棗，那吃什麼啊。比起香的要死掉的臺灣粽，香菇、鴨蛋、豬肉、荔子，北方粽當然乏人問津。

我對粽子一向沒興趣，每年了不起吃二至三粒，不過人在北京久了，每逢端午還是好想念那香噴噴的臺灣粽，原來，念力還是可以讓人流口水。

從小我跟著我爸看京劇，跟著我媽看歌仔戲，跟著我自己看黃俊雄布袋戲、看梁祝、看武俠片。徐露、郭小莊陪著我一起長大，楊麗花、葉青陪著我一起長大，梁兄哥陪著我一起長大，史豔文、苦海女神龍、秘雕、怪老子、六合三俠也陪著我一起長大。長大後，在國家劇院、國父紀念館、社教館追逐著雅音小集、北京京劇院、小西園布袋戲、楊麗花歌仔戲團、河洛歌仔戲團，語言的轉換是那麼自然而然，你問我文化認同，我現在告訴你，我追逐所有「美」的事物，管他是河南梆子、廣東大戲還是巴里島的火龍舞。

上高中後，開始學習關心國家大事。忘了是哪次選舉，「外省人」三個字好醒目的刊在報紙頭條，我父親開玩笑的說，「你要跟我回大陸嗎？」我望著他搖搖頭，「不去！我是臺灣人！」我父親說，「就是臺灣人要趕我們走呢！」我說，「我在臺灣出生長大，我媽又是臺灣人，誰敢趕你，我打他！」

我上大學時，開放大陸探親，我父親買不到機票，從深圳搭硬臥回山東，那是他離家後第一次返鄉，提了滿滿兩大袋的行李。他去了一個星期，回來後病厭厭也躺了一個星期，醫生說沒病，開不了藥，我猜，那就叫水土不服吧！他好起來之後，說了一句話，「我終於發現，我是臺灣人，不再是大陸人！」一直到十年後他在台北市去世，沒有再回他家鄉一趟。有人說，我爸如果晚個十來年回家鄉，也許就不是這個心情。但天知道我爸的返鄉之路，經歷多少的心路歷程，輕描淡寫中，他說，家鄉村子口的大楊樹，跟他離家時一模一樣。他不再習慣家鄉的生活習性，畢竟他只那兒生活了二十年，卻在臺灣活了五十年！

我從來不覺得我對臺灣有所謂的認同問題，也不認為「外省第二代」究竟代表何種圖騰。我懶的說明，也不想解釋，因為愛就是愛了，說這麼多幹麻呢？好像只有在看世界杯棒球賽的時候，大家沒有地域問題，「中華隊加油」喊的很爽，這時候，你是紅橙黃綠藍靛紫都不重要。我也從不認為因為是「外省第二代」，就表示有什麼政治企圖，這不是很荒謬嗎？政治的企圖跟哪裡人是沒有關係的，這畢竟不是桃花源記。我更從不認為「外省第二代」跟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我爸是外省人，我媽是台灣人，按血源論，我是外省第二代，我可也是臺灣第二代。

不曉得現在跟大陸同胞聯婚的下一代，以後是不是也會被叫做外省第二代，也會被認為他們有「認同」的問題。

這個問題太複雜，沒有答案。還是好好過日子，想想明天哪裡大打折比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