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09 15:40:00Ah Lo

水中之書:未盡圓滿的大圓滿

賴聲川的作品,總叫人反思生命,《水中之書》也該如是吧?只是筆者個人的期望過高。

故事就很簡單的開始:女主角是個快樂學導師,因為不知自己不認識自己而快樂不起來;男主角是個在金融風暴下失業的金融才俊,困著的自己忽然有一天跑出來糾纏自己。後來就開始變得複離而逗趣:男主角為擺脫經濟困境,希望女主角把近來才知道自己擁有的坪洲大屋賣掉,得來三百萬可以開辦新公司。誰知自小已是孤兒的女主角卻發現大屋裡藏著自己一直渴望知道、卻無緣知道的秘密,不願意賣出。另一方面,男主角受分身煩擾不堪,到算命師處希望找尋方法解決,卻發現自己的前世是女主角的外公、再前世卻是巴哈!男主角希望用巴哈的音樂把分身鎮住,卻反而被分身搶得主導權;一時之間,對於「我」的爭奪不住,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我。女主角在大屋中認識了一神秘小女孩,卻漸漸發現竟是四十年前的母親!時空錯摸下玄奇妙幻,最後女主角領悟「珍惜當下」的道理;男主角則求仁得仁,獲得女友的二百萬後全蝕掉,繼而追尋自己的藝術人生。
坦言筆者不喜歡這種「發生事件--->領悟人生道理」的戲軌,畢竟與人生有段距離,事實是我們並不會單單因為某事件的發生而改變。當然戲劇化的過程,總是人物的生命簡化至符號式的意象,也不能說是不好,只是個人喜好。其實賴聲川的佈局已相當細緻,在不少細節也處理得甚巧妙。個人最欣賞的是轉台上的六個時鐘,不同的時鐘暗合該場氛圍,暗暗滲出更多的訊息,跟《暗戀.桃花源》那剪出來的雲彩一樣叫人鼓掌。人物的設定也看出花了不少心思,演後座談會中,講者有參與創作的,談這次《水》的「即興創作」就是賴聲川給予大家指示,然後大家一起試演不同的可能性,再從中尋出最能表達主題、人物性格的情節。與我一同觀劇的朋友當下即時問:這會否有演員水平與賴聲川不符,而表達不了賴的思想的情況?問題叫我想了許久。

男主角最獨特之處是那個回音一樣的「本我」,初時疑惑賴聲川在玩Freud的本我超我,後來才明白滲透著佛教輪迴、業力等等經義。原來控制著思想的「自我」代表著香港人的拜金價值觀:向錢看、不重關懷只顧現實,這無可置疑;可是如果簡單的把後來出現的巴哈「本我」解釋為大家嚮往的藝術價值觀:追求形而上、關心身邊人,又未免太兩分了。我覺得兩個「我」其實是同一的:都是自私,只不過出現了不同的呈現形式。如「自我」想女朋友把充滿回憶的祖屋賣掉來實踐自己的年輕才俊ceo夢,其實跟「本我」:前世巴哈揮霍自己對妻子死去的哀痛寫下不朽名曲並無分別。再推而論之,劇本上設定男主角的另一個前世是女主角的外公,為了不想失去而把女兒囚於大屋十多年,也不過自私的另一種呈現。這種「自私」,想表達的不過是想捉得越緊,最後也不免失去。固是老調,可是表現形式有趣的話,也能發人深省。

其實光表現「自我」與「本我」的爭奪思想控制權,對於主題的發揮已很足夠。最後的「大徹大悟」,倒反令人覺得畫蛇添足了。為甚麼生意失敗後會忽然一改追逐名利的本色,改而追尋藝術生命?人物是需要成長,可是未盡然需要在同一齣劇中讓「所有」角色都成長,而忽略其人物本身的需要。當然在完成主題方面看可能有這個需要,只是作為觀眾,不免會有「更好」的期望。反而我對男女主角關係的表達,卻是滿抱欣賞的。因為男主角對女主角真的充分表現了其自私之性格。若非在開始時已言明二人的關係,筆者真的看不出男主角原來是女主角的男友,因為真的看不出他對她的關心。相反女主角的處理卻兼顧了男主角的自私,當然也與女主角本身的設定有關。

女主角是個不快樂的快樂學導師。這樣的設定在先天上已叫人感興趣,在劇情的推進下,卻發現快樂學導師不過是個引子,發生在主角身上的事其實與快樂學關係不大。感覺上除了在學校的幾場戲外,「快樂學」三字是有是無也與戲無干。女主角決意尋找自己遺失的童年,卻在祖屋內遇上了神秘的小女孩;懸念的發揮很好,尤以在麥當勞的一場為佳,男女主角的性格也盡體現了。上文說過,男主角的關鍵字眼是自私,女主角的卻是保護。麥當勞中,無論是「自我」還是「本我」,都在自私地進逼女主角;而女主角在保護祖屋的同時,更在保護小女孩。兩層相對照下,便叫人覺得激賞。「保護」的設定除了於母親、祖屋上體現外,更在女主角前世的化身上看出:女主角的前生竟然是祖屋前的一片海!驚異的設定,可同時也驚人地吻合於其「保護」母親的前世今生,一念及此,便不得不為賴聲川的巧妙而鼓掌了。當然在即時的效果上是笑,可笑聲中更多是佩服,大師確是大師。
回到上文的問題,「即興創作」的「禪式喜劇」好在豐富,也壞在豐富。太多的腦袋對劇情鋪墊其實未必更為有益,且明顯看到水平的高下;不是說演員們與其他創作者不好,只是每每由賴聲川「指定」要加上的元素,如「輪迴」、「大圓滿」等,跟「香港人的日常生活」距離實在太大。前段明顯看出「即興創作」的妙處:衝擊連連,觀眾目不暇給;後段由於要收結,要回歸主題,整合的凹凸不平也更明顯。尤以神秘小女孩原來是母親的處理一大段劇情,明明白白地看出了是賴聲川預先設定要加入其中,一是呼應輪迴,二也為了讓女主角的人生補完,完成她的「保護」天命。女主角韋羅莎處理這段做得很不錯,最好是造出那種欲說不能、混亂無比又需保持冷靜的感覺,也是有激賞的感覺。最後「保護」了母親女孩補完童年,回到過去,親情無限。同時,母親女孩一角也帶出不少反思點,最多人談論的自然是「得到過快樂後便會嘗試失去快樂的滋味,那我不要擁有快樂了」的警句,也是題旨「水中之書」的真意:「當念頭現起,讓它立即消融,如水中寫書法一樣。」,如果不執於留住,只專注於當下的快樂,過後消散也罷,那麼大圓滿的心自然而然地生出。戲軌最想觀眾得到的,也不過這個訊息。

只是,真箇這樣推想,戲中無論是男女主角,其實都距離「水中之書」的大圓滿境界遠甚。女主角補完與母親相處的時光,同時也為母親的不幸而忿忿,就是最後進行神奇的穿越,所得的也不過是遺憾,甚至遺憾至要在快樂學的課上不斷播著母親的遺言。從文本分析,遺言中的「享受過已是最美」,已可算是整齣劇最重要的訊息;可是劇場在呈現的,卻是百感交雜的女兒不住播放母親的遺言……不免讓人覺得執著太過。不是批評溫情的價值,只是在希望表達佛理的劇目中表揚溫情,令人覺得無所適從。同時男主角的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未盡然是差,畢竟若要大成功,總需要在生命中有所取捨;故而最後說男主角於街頭賣藝,既沒有事件催化性格演進,也見不到動機使其放棄堅持半生的理想。感覺是怪的,故而在演後座談會禁不住問了講者何以這樣安排,得到的回答:就是希望觀眾如你(筆者!)一樣作出思考。當下除了囧之外,也沒有其他反應可作。其實執於追逐名利是有不好,同時執於追求藝術價值也未盡然是好;真正的「大圓滿」,會否真的一如水中寫書一樣;切實的去寫,專注於寫的當下;寫過後,當字隨水化開,也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就讓他去。

當然,劇情偶有瑕疵,只有配合得宜,也可以讓觀眾覺得好看。《水》在各方面的設計也作得甚為可觀:佈置上用了轉台,加上色彩繽紛的配搭,煞是悅目。演員的形象下了很多功夫,男主角與分身的精英化平民化對比;占命師傅的名字與服裝配合(名叫流浪!穿的也如流浪旅人!);神秘小女孩與母親的童服與婦人變化,俱現功架;女主角的服裝變化更多,不贅。音樂以巴哈貫連,加之影像方面的字體像水一樣化開,俱見心思。只是叫人看得好累的感覺一直貫穿著:太多black out了!就是不black out,也有不少長於十秒的換景停頓,在兩個小時的演出少說也有十多次。在座談會中筆者問了兩個問題,第二個就是希望得到black out數量如此多的原因(當然也心知是因為太多換景之故,但總是對大師有所盼望),得到的答案卻是「觀眾也看到我們有許多換景,請體諒」。說一句狠話,觀眾其實沒有義務體諒表演者;當然明白難度所在,可是觀眾只會看最後呈現於劇場的一切,這樣答案未免叫人失望,又囧了。

話說回來,一切全因自己對賴聲川有太多的期望。以戲論戲,《水中之書》其實不差,只是「賴聲川」三字給人的期待,比實際帶來的更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