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癖:一個由日本人發揮到極致的詞彙(下)
要談日本人的「潔癖」之前,或許要先討論日本這個地方的歷史、地理、民族等問題。不過,於此不得不先註明的是:因為日本遠古歷史(先不談論神話部分)仍有不少難斷之處,很多資訊不能視為最後定論,只能說從目前已考證、研究出的成果來抽絲剝繭。個人撰述有疏漏或偏頗之處,也請有識者賞光,提出指導或相互交流。
日本是由許多島嶼所構成的國家,地形多山、少平原,又位居火山帶,使得先民初來此處,體認到環境不易生存,而逐漸重視資源或空間之分配問題。這第一批的遠古日本人究竟從哪裡來?又是何時來?尚未有精確答案,目前廣泛的幾種學說是:東北亞(西伯利亞一帶往東南過來)、東亞(又分成華北、朝鮮半島向東移,和華中經琉球再朝東北的可能性)、東南亞(雲貴一帶經中南半島經南洋、台灣、琉球等地的北進路線)這幾種方向,這移民的開端,可能比大家在課本所學過,關於徐福的那段歷史,或日本古書所記載的天照大神等神祇(或相對應的實際人物),還早了幾千或幾萬年;歷年來,愈來愈多的人類學家認定:日本在古早階段,並不是單一民族的地方。
為什麼我要回溯到如此久遠?主要是為了推論,日本人這樣追求純粹、講究潔淨、不喜混雜、不容髒亂的性格,可能在此階段就有雛形。不同階段來到這些島嶼的眾多民族,相互衝突、爭奪,繼而妥協、融合;接著,勝出的一方,依循著先天血液裡流動的民族根性,並透過強大統治力量,形塑出意識型態。
如果說日本人完全是華人(漢民族)或南島民族的後裔,在「潔癖」此一特質上大概站不住腳了,因為眾所周知,華人並不是乾淨整潔的民族(要強調非指不洗澡、不打扮的意思),而南島民族的整潔程度,雖不若華人這般受非議,但還是無法比擬日本人性格。我推測,日本人之所以喜好純粹與潔淨,與源自東北亞方向的血統有關。
東北亞地區的民族(屬於標準蒙古人種),包括了今日的韓國人、蒙古人、維吾爾人、哈薩克人等,直到現居歐亞交界但源自東方的土耳其人、匈牙利人,分佈得如此廣泛的一大群人,即使身處不同的氣候環境,卻意外地擁有如出一轍的特質:愛乾淨,注重整潔,生活起居場所常打掃得一塵不染;本身要求甚嚴還不打緊,他們不管對群體內部,抑或外來的髒亂之人事物,都有強烈反感,甚且到了忌諱程度;此外,令人驚訝的雷同之處在於:前述這些民族,悉數崇尚白色,視白色為高尚、光明、喜樂的象徵。其潛意識中潔淨意念之強烈,乃至任何介紹這些地區民族的文史資料,無一不談這個特質(對於蒙古包、回民住宅之描述,此不多言;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多年前,我看過一篇特別比較希臘、土耳其兩國如廁文化的文章,土耳其獲得壓倒性的好印象,有機會可以自行體驗)。在本新聞台裡的《談語言之二三事》,曾經提到日語的語系歸屬之所以有爭議,與日本當地的民族形成過程,有密切的關係,但無可否認的:日語跟東北亞各民族所操之阿爾泰諸語,有不少共通特徵。再者,根據遺傳學之比對考證,大和民族的基因,在全世界諸民族之中,最為接近居住在貝加爾湖附近的布里亞特族(Buryat),或可佐證如是推論!
繼承了東北亞民族特質,又歷經艱困狹隘的自然條件,大家先後渡海踏上這片土地,很長一段時間都藉由漁獵、採集為生,幸好後來有新移民,帶來種植水稻之技術,利於人們定居生產;這樣的稻作社會型態,被各個民族群體所學習、認同,也逐漸散播到全日本。剛才所提到的不同民族,幾千年來,為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也為了有足夠的物產,維持生計,而發生多次戰爭;但既然列島面積範圍不甚大,之間難免也有頻繁交流,所以在語言、風俗、文化等部分,就有了相互影響的機會。後來取得統治權力的領袖,雖然因戰勝其他勢力而得以掌權,但內心也很清楚:自己是在諸島之中呼風喚雨,一旦離開了這地方(也就是回到大陸),未必安全。
我所講的民族爭奪,大約在彌生時代(西元前三至五世紀至西元300年左右)達到某個穩定狀態;因為,在這之後,幾乎沒有大規模的外來民族群體前往日本了,這不但有助於島內形勢安定(培養發展出單一民族),也讓統治階層擁有充裕時間,建立一套適用於島內的脈絡準則。因為經歷過不同民族的消長階段,統治者為維護本身和子民們長久的生存利益,必須有自保之道;至今,日本文化史有某些傳說而來的習慣規範,或有可能就是由某個強力的領袖或領導體系所制訂出來,甚至為了鞏固其不可破滅性,而設法予以神話化;但吾人可想而知,這些習慣風俗,必然有承襲或彙整了更早的不同民族的風俗雛形,不太可能憑空造出。
就這樣,在一種隱約下存在的衝突不安感,在表面卻必須展現號令日本諸民族群體的氣魄,益使日本民族從上而下,形成戒慎恐懼的處世心態;不但在自我極力要求,表現優異,卻唯恐遭受新刺激(比如:萬一又有外來民族到日本),尤擔憂一旦對方勢力優於本身,該如何自處?於是,精神上的完美主義,日益被激化出來。自我要求趨向嚴格,排外情緒漸次明顯。
從西元300年開始的日本歷史,史料翔實、遺蹟完整,真實度或正確度已無爭議。這時,已進入了日本人性格養成並深化的時期,期間傳入的佛教(約西元六世紀傳入),後來的唐朝文化(約西元七至八世紀傳入),或者其他各種非本土的學術思想、宗教風俗、藝術品味之類的東西傳入,由於並不算是「大批外來者」湧入日本,所以沒構成威脅(倘其中有統治者不喜者,則下令禁絕),所以,只能說是加強剛才所講的日本既有性格,無法撼動根本。
我認為,「潔癖」內化的關鍵點是:對於唐朝文化的模仿學習,亦即史上所謂「大化革新」;有別於上一段提到不同時代的外來人事物,這屬於統治者自願提升,而實施之大規模政策,所以成效特別卓著,而日後影響極為長遠。強盛、完備的唐朝文化,若以宏觀角度來看,讓日本國的政治體系步上軌道,且更精緻的章法制度成形之外,在我認為,不能忽略其微觀角度上的變化。
由於日本文明起步相對晚遲,驟然接納精緻思想的過程,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可為,可能先普及於上層社會,後來再流傳於廣大民眾。這時候,一系列關於身體、儀表、環境等面向的潔淨哲學,逐漸確立;而關於言詞、習慣、器物上的細緻與考究,也一一被創造出來;又因人們看待各種事物的眼光轉趨嚴苛,使得專業之鑽研、責任之歸屬等,也日趨細膩。人們的認知和習慣上,慢慢地無法容忍骯髒、不純、隨便、落伍的人事物,跟自己沾上邊,進而演變成,極為重視名譽或禮數;假如一不小心沒做好,還沒等自己引咎,說不定已遭受其他人們非議了。所以日本人變得精神經常緊繃,認為已熟練的行為舉止,理應做到更熟練才是;而那些不熟練的,常因擔心做不好,為了自保還是選擇避免接觸。以此模式,日本島上的一群人們不斷地彼此較勁,週而復始地自我要求、勝出而稱王,繼而安逸、鬆懈、被挑戰……,算是安然度過了一千年。
導致日本再一次面對重大劇變的事件,無疑地就是十九世紀中的「黑船入關」。因為前述性格所致,讓日本人看到歐美國家的高度文明、強大武力,愕然發覺:「自己好像盡力拼命了!不料這些異族竟如此強大;但重點是,假如不改變,可能會被入侵、消滅掉……」逼得幕府和人民懼怕之餘,趕快拱出開國的最高領袖--天皇,也才有接下來的明治維新。由於日本人封閉在日本島,一千多年這麼長的時間,已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價值信仰,那些歐美的科技知識再怎樣先進、高尚,當然不可能全然革換日本人的民族性,引進來還是得配合他們自個兒的習慣。
一千年光陰所醞釀成,對顏面的重視,做事情求好心切的態度,加上一股自我保護的凝聚力,至此又結合了「死之將至」的恐懼感,讓日本人經過了一次的明治維新,就躋身為現代化國家,速度快到讓一部份日本人興奮忘我,甚至想像著:「應該有能力突破固有疆界,去征服島外世界了。」不過,那樣的極端思維,隨著激烈戰況的起伏,最後消弭幻滅,接著日本人把這股「跨出島界的驕傲而後失敗」的刺激,轉化成讓自己更為傑出的動力。我們不妨這樣認定:日本人的「潔癖」性格,正是導致他們在輸掉戰爭、被當成國際罪人而幾乎一蹶不振,之後的短短三四十年,又屢創「經濟奇蹟」、「科技成就」、「文化旋風」的重要原因吧!
記得以前在高中時常遇到的歷史考題,是在比較中、日兩國在十九世紀末年的改革運動,乍看之下都是「師夷長技以治夷」,為什麼最後雙方差異如此懸殊?從遠古時代至中古、近代,各種的歷史地理文化條件,讓日本人個個是「潔癖」;相較於華人的因循苟且、不修邊幅、一盤散沙,最後當然是高下立辨!我們甚至可以把土耳其人在相近時期,也曾進行的現代化運動,拿過來一起比較,很顯然地發現:即使土耳其人存在著先天上對物質方面的「潔癖」,卻因不具備日本那樣利於精神「潔癖」塑造的過程,導致了散漫氛圍,難怪改革也是失敗,甚至帝國版圖差點被列強瓜分。
在上篇,各位看到各種例子,知道日本人就算接受充分的西化洗禮,而走在時代尖端,一切步調極為緊湊了,還是不忘終日打掃、維護,務使每個角落看起來都潔白無暇;即使住了洋房,不管在裝潢、設備等皆與歐美無異,但往往保留了至少一間房間當作和室,內有神龕、榻榻米等非常傳統的擺設,必須脫鞋赤足而入……等現象,透過我的分析論點,這些生活看得到、愛乾淨的作風,其實都可以歸因於,人們精神方面的潔癖向外延伸,或者一種因某方面不能符合精神潔癖後,進而發展出的焦點轉移方式。雖然這樣兢兢業業地進行每一件事情,在我們華人眼中往往被視為難以理解、吃力不討好、「做到流汗被嫌到流涎」,但日本人隨時保持自我要求的「潔癖」特質,卻是我們為了讓未來更臻完善,值得學習和借鏡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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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真的喜歡白色 連結婚也穿白色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