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27 10:50:33小鳳

冷靜與熱情之間的最佳位置 by 李展鵬

  

                   

 

  讀林玉鳳的新書《澳門,一覺醒來在拉城》,我想起了一則香港文壇的軼事。當年,林燕妮寫下《緣》及《盟》等廣受好評的小說,但後來有段時間她忙於廣告公司的工作,疏於創作。黃霑對她的小說推崇備至,力勸她多動筆。他在文章中這樣說:多年之後,誰會記得林燕妮開過一間廣告公司?但她的小說一定被傳頌。

 

  這幾年,林玉鳳的身影與聲音出現在不同地方:在電視節目中談時事,在電台節目中論政治,在各處主持講座,成立論政團體,參與政府諮詢工作,甚至參選議員。然而,細讀她過去幾年寫下的文章後,我想借用黃霑的話給她這樣的寄語:多年之後,誰會記得她的一個節目、一次講座、一次參選?但她寫下的文章,卻肯定有被保留與流傳的價值。

 

  這本新書的文章,雖然寫於過去六七年,但其討論涵蓋的跨度卻有十多年;甚至可以說,這些文章勾勒了澳門回歸後的變化軌跡,梳理了這十多年來澳門的社會問題。這些年來,澳門人帶著樂觀期盼走過了回歸初期的百廢待興,心情複雜地經歷了賭權開放後的經濟暢旺,不無失望地面對今天的社會問題;我們目睹過蕭條,見證過繁華,高興過,憤怒過。這一段五味雜陳的澳門旅程,林玉鳳以十足的關懷、理性的分析、敏銳的觸覺,作出了極其可貴的記錄與論述。

 

  書的第一部分「在澳門入睡,醒來在拉斯維加斯」,聚焦討論澳門一朝因賭業致富之後所產生的種種社會、文化、人心問題;第二部分「和諧城市的槍聲」從五一遊行的衝突講起,剖析近年澳門在表面和諧繁榮背後的波濤洶湧;第三部分「家國。世界」則從澳門人的視角,談香港、台灣、中國大陸以至世界大事。

 

熱情:愛澳門的「我城書寫」

 

  或許有人會問:撰文討論澳門問題的不只林玉鳳一人,她的文章有何突出之處?首先,有一個脈絡要說明,就是過去幾年澳門人怨氣甚重,更甚者有不少人談到社會問題就憤怒。在這種情況下,林玉鳳選擇的是一種有熱情但有距離的評論姿態,讓我借用英國學者SueThornham的著作名稱”Passionate Detachments”(熱情的疏離)來說明。在這本探討女性主義電影理論發展的學術著作中,作者指出女性主義應該滿有熱情地使用後現代、精神分析等當代顯學,才能伸延拓展性別研究的視野,但另一方面,當代思潮各有局限,有的甚至仍有父權姿態,因此她亦強調女性主義在介入的同時,應保留一種疏離的態度。

  

  林玉鳳談澳門的文章,就有這樣的一種「熱情的疏離」。熱情,是因為這些文章處處可見她對澳門的愛護與關切,有時是恨鐵不成鋼,有時是因愛而生的嗟嘆。這些文章,不是冷冰冰的時事分析,而是一種滿載感情的「我城書寫」。要我選最富代表性的,當數她在<這一刻的心情>中這樣比喻澳門人在歐文龍事件之後對社會現狀的痛心:「你會像剝洋蔥一樣,把澳門殘缺的制度一層一層的剝開,然後發現,殘缺的制度之內是人格的殘缺,殘缺的人格裡是更殘缺的制度包裹著的更殘缺的人格。當最後一層洋蔥被剝下來的時候,你滿臉是淚,才發現要建立的原來從未建立……」林玉鳳也是詩人,她有時多愁善感,但這是建基於她洋洋灑灑的社會問題分析,絕非純感性的文人感慨。

 

冷靜:梳理問題的疏離

 

  以充沛的情感落筆之同時,林玉鳳也總是保持一種冷靜的疏離。雖然有時憤怒有時傷心,但她從不被憤怒蒙蔽理智,不因傷心忘了分析。更重要的是,她討論問題時常常保持清醒的持平。2007年的「五一」遊行之後,在「一定不能走新馬路」與「一定要走新馬路」的爭議中,她提出:「真正的分化究竟是什麼?就是當一個世界變得非黑即白,完全沒有妥協的餘地,連提問的空間也沒有……這樣的二元論,對解決問題和吸收教訓有沒有幫助?」(<遊行問>)今天看來,她的提問又豈只適用於遊行路線的爭議?非黑即白已成了今天的社會症狀。當年遊行之後,很多人對主流報章大量刊登譴責遊行人士的聲明大為反感,林玉鳳寫下過萬字的文章反思傳媒的功能,並從專業角度對本地傳媒作出具體建議(<「五一」事件後澳門傳媒的功能反思>系列)。這些建議,多年後看來仍然有效,問題是傳媒的發展仍跟不上社會步伐。另外,當很多人受不了近年澳門的急速變化而全盤否定發展,她提醒我們,發展曾經是回歸後澳門人的共同願望,並梳理出各種與發展相關的問題:包括「發展解決了的問題」、「發展解決不了的問題」、「發展突顯的問題」、「發展產生了的問題」及「發展不當產生的問題」,繼而呼籲政府要分清層次對症下藥,亦指出民間不要簡化聚焦(<「發展」與「不發展」的抉擇>)。

 

  在今天的社會氛圍中,這種冷靜特別難得:要指責政府失誤很容易,要狠批傳媒歪風也不難,要同聲抗拒發展也很得民心;要狠批要控訴,對準社會問題發炮,講幾句贏得掌聲的話,有何難?然而,林玉鳳選擇了一種距離,她點出一個敵我分明的社會是有問題的,她具體建議傳媒如何嘗試突破現有的成規與作風,她提醒市民不要在怨氣中否定一切發展。她的行文取態,有時並不迎合大眾,「抽水」絕非她的強項;她的立意很簡單,就是把問題說清楚。

 

  林玉鳳的文章沒有難懂的理論,文字也很淺易,她以貼近讀者的方式,把問題清晰梳理,理順一些我們都隱約知道但缺乏明晰討論的事情。而這種能耐,除了是來自她多年來掌握社會動脈,也因為她有冷靜思考與深入分析,因而從不陷入只有指罵的批評中。過去幾年,當很多人為社會問題吶喊,而林玉鳳則在文章中沉思。我不是貶低前者,在澳門這樣的社會吶喊是可敬的,也是社會運動所必須的,然而,吶喊容易陷入二元對立,而失卻周密的分析。再者,沉思往往比吶喊困難得多;而一個社會,更不能缺乏沉思者。

  

文字:最佳位置

 

  今天很多人認識林玉鳳,可能因為她上電視,可能因為她曾參選,反而她的寫作人身份有時被忽視。但觀乎這些文章,林玉鳳的最佳位置其實是寫作人。也許我有寫作人的偏見,我認為能夠承載與發揮林玉鳳的思考的最佳平台,仍然是文字。我也有做電視及電台節目的經驗,電子傳媒的特性是即時的、稍瞬即逝的,誰會把一年前的電視節目找出來看?至於參選,即是要迎合一個大眾選民市場,但寫作人反而要走在大眾前面,提出一些未有人提的見解、未有人梳理出來的問題,有時未必可以取悅大眾。  

 

  「沒有聲音的境界,其實是寂靜而非和諧。」在討論何謂「和諧社會」時,林玉鳳這樣說(<感覺的和諧>)。說得真好!是的,如她所言,和諧是在眾多樂器大合奏時,仍然悅耳。這種和諧,有健康的多元聲音,是我們所追求的。過去幾年,林玉鳳的文字在一籮筐社會問題中,在人心躁動的社會氣氛中,發出了一個作者與學者的聲音。這些聲音,大概不是什麼激動人心的煽情之作,而是叫大家靜下來思考問題的、推動社會走向真和諧的聲音。她多年前有本文集叫《一個人影,一把聲音》,她鼓勵每個人發聲,重視每一把聲音,而她自己的文章就是示範──她在澳門過去十年這趟奇幻之旅中,留下了她的影子,發出了她的聲音,為這個時代,為這個小城。



我的附言:一點小感想。請展鵬替我寫序,我覺得是最好的選擇,因為他非常的了解我,也不怕我,有話會直說,但會尊重我的反駁和最後選擇。我選了這張相放書中,他說不好,太女性化,不夠專業。可是,拍這張相那天,我哭過,沒化妝,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懂得笑,結果看了相片,見到笑容,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過度解讀了,一切傷害都沒我想像的嚴重。大致告訴了展鵬,他即說,既然有特別意義,你就用吧!

所以,有些事情,於我有特別意義的,我會選擇堅持。當然,這包括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