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的政治
文/林玉鳳
“你那邊也用這種名字?”世界原來靜悄悄的改變了很多,以往跟西方人介紹自己,說出自己的英文名字很自然,人家也覺得華人有一個英文名字很自然。可是,現在越來越多人會問, “你為什麼會取一個我們西方人的名字?你是天主教徒嗎?你在家裡的名字是什麼?”
怪不得幾年前在英國留學的朋友鄭重宣佈不再用他的英文名Andrew,跟洋人交往,已要求對方改稱身份證上的拼音Pan,也要求我們不要再喊他Andrew。我知道背後的原因是某種新世化的文化自覺性,拒絕用洋化名字──就是我們平日稱的英文名以求讓洋人覺得自己是同類,尊重自己名字背後的語言與文化,要求洋人學會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用不同種類的名字。當時我對他的舉動不以為然,口說尊重,卻還是要拿他的電郵地址開玩笑:“你連電郵都是Andrew開頭的,電郵用了那麼多年,改不了吧!有些東西,你就是抹不掉啊!” 其實,我們又有誰可以輕易抹掉那一層名字的歷史呢?
沒找到在中文名以外加取一個英文名的做法的研究文獻,不知道那種做法有多長歷史有何源流。去年底讀到香港著名報人林行止的評論《唐人番名,可以休矣 》,文中採用了較多人相信的理由──改英文名是為了方便與外國人交流──有利「洋務」的進行,還加入了祟洋媚洋的猜度。林行止罵得非常直接:“過去二三百年,……說英語的白人舉世仰慕、萬民同欽,有人樂於崇洋事事以洋為師,「取法乎洋」,可以理解;但華人改個英文名(遑論與番姓同的姓氏),是從崇洋升級至媚洋;事實上,此舉除了有媚洋之意,其餘的解釋都很牽強。”
我尊重基於文化自覺拒絕改英文名的行為,可是,如果加取一個英文名就是崇洋媚外,罪名畢竟太大了。我的英文名Agnes是中學時英文科老師替我改的,當年的老師只會說英語,她說為了更容易記住同學的名字,就替班上所有沒有取英文名的同學都取一個。於是,第一天上她的英語課,是同學一個一個的站到講壇前,老師會看看我們的樣子,再翻翻手上的字典,然後從中找出一個名字,我的英文名也是由此得來。取名的當初我自己沒有崇洋媚外,替我改名字的老師也不曾讓我有任何被白人至上主義文化侵略思想塗毒賤視中文的感覺,一個英文名也不曾令我有任何假洋鬼子高等華人的飄飄然或實質地位,只是因為我很喜歡那位老師,自己查過字典以後,也很喜歡那一個名字(那是個沒有任何種族歧視成份的名字,意謂“純潔”),也就一直沿用。相似的情況,還有不少澳門人取了葡文名是因為進了葡文學校,取了基督宗教聖賢名字是因為自己還父母輩篤信了基督宗教,當中容或包含了殖民經驗與以洋為師,可是,一旦有些東西成為社會習慣,當中的文化意涵,就會複雜得多。下周再續。
(劍橋瑣記。之六)
原載2012年2月23日《澳門日報》“新園地”版“筆成氣候”專欄
圖:http://www.bharathreddy.info/wp-content/uploads/2010/08/Meaning-For-Names.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