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先生，不知道我的中學可以如何渡過。

　　忘了是先讀了先生的《寒夜》，還是先讀了先生的《家》。只記得，《寒夜》裡那泡了又泡的一壺底咖啡豆，曾經讓我覺得，咖啡、貧窮、作家與昏黃的燈，是一個時代最凄怨的一串符號，人人都活著，人人都無可奈何，生活無力，理想無著，唯有低頭讓筆疾走於白紙之上，頂一暈黃光，燃一夜悲傷，為孤寂的世道，誌一個心酸故事，用文學撫慰不知那裡來的傷悲。也許是先生，也許是夜色確實寒冷，我開始瘋狂的喝著咖啡，愛上黃燈，然後在不眠的夜裡為昏黃的燈色流淚，在睡醒的代數課上偷偷寫詩。至於手帕上吐血的場景，惦記著，只為了做一回矯情的文學青年。

　　讀《家》的時候，剛好是夏天，我在家裡的陽台，躺著為覺慧和鳴鳳哭泣。那是個會為了小說世界而捨不得睡的年紀，書頁上覺慧出走的那天，鄰居叔叔跑來問：“怎麼不去遊行？”“對啊！該去遊行啊！”那一年，原來是六四。後來，我們上街，滿腦子是覺新覺民覺慧，青年與熱血，封建與改良，體制與革新，國家與民族，家是國是天下是，國家第一次離我很近，因為那一年，我讀了《家》。

　　然後，是涓生和子君。那一年，國文老師在教課本上甲部的古文，我們在底下偷偷讀不會教的乙部的《傷逝》。涓生和子君，究竟是愛情與麵包，抑或是成長與關係，又或是早戀與家庭，事業與婚姻，我們討論著，竟也會悲從中來，哭涓生，哭子君，然後在黃昏，跑到西灣的長堤上寫《輓情記》。那一年，我開始用小木盒把情箋藏起來，在上面用碳筆題上“愛情札記”，我以為，那一年，因為《傷逝》，我明白了愛情。

　　很多年以後，我不哭了，卻聽到先生已經住院的消息。先生百歲生辰的時候，評論說，先生的“赤誠纏繞著深深的自責和沉重的懺悔”，先生“是中國知識份子的典範，也是世紀不老的良知”。可是，典範也終有疲累的時候。為什麼累了？因為家國人生，在先生親歷的世代，有太多的無奈，熱血讓人痛苦，痛苦讓人思考。先生，您讓我們都流過淚了，流過熱血了。現在是您休息的時候了，安息吧！您的赤誠和良知，終會留下來的！

（附言：《傷逝》是魯迅的作品，自己本來是知道的。不知怎的，文章寫到那裡就把《傷逝》寫進去了，張冠李戴，對先生實在不敬。只是，文章是聽到巴老去世時即場寫就的，有感情在當中，不想改了，因為改了也抹不掉自己的錯。謹在此向各位讀者致歉，也請在天國的巴金和魯迅先生原諒，晚輩在感情衝動時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