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08 15:06:18尚未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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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情書




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其實我真說不出來究竟有何迷人之處,甚至同班兩年,我們就如絕緣體般,分屬於不同的朋友圈,除了知道教室的那一角有這麼一個人外,沒有別的印象。但在畢業前夕,因為校刊邀稿,我和他及其它兩位同學撰寫一系列文章,有了合作之誼。不知怎地竟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隻字片語,一顰一笑,都意外地激起我極大的震盪。

你知道嗎?他一直是那種較陽光外向的男孩,喜歡游泳和籃球,談些輕浮的帶點傻氣的話,除了課業,就是女孩。他只盼望聯考結束,有延綿的整條夏日海灘,和清淡冰涼的啤酒等待著他。而這些,都是年少憂鬱的我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我的詩中從來不曾激發出那樣躍動的單純的愉悅,甚至於沒有汗水,沒有暢快笑出聲音的雪亮牙齒。我困在輾轉曲折,不知所云的少年哀愁中,透過靜寂的恍惚,敏銳的觸動,以及幼稚的陰暗的所謂哲理,我猝然瞥見了他。覺得驚異,入迷,也初次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
男性的質地:既是我的父兄,會瀟灑寬闊地隨時關照我;也是我懷中的赤子,雙眸裏滿溢困惑的甜蜜。

然而,我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能說。更真切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們根本還來不及知道心裏究竟經歷了什麼變化。那樣的幸福酸楚,的確是不曾見識過,也沒有人理解並且給予建議的,包括了我們自己。我們隱匿了無法言傳的私密在青春途中,心裏背負著一個人,狐疑而感傷的走向個別的路。

我們確實沒有說過任何一句具體的話,也許甚至是一字。若勉強稱的上的,
那該是他拿起吉他為我輕唱的歌,那些歌詞,幾乎屏住了我的呼吸,使我浮想聯翩。然而,怎麼可以呢?我笑著歎著止住了自己,低下頭去,簡約地稱讚他確實唱得好,然後便再也沒話了。他一手放下吉他,一手拍弄著膝蓋上牛仔褲的細微破損,彷佛是極專注地,於是也沒話了。

那沈默是如此悠久啊!面對那樣龐大而又抽象的事物,我們都改到一股莫名的敬畏,不知道該如何有效地抗衡。我們都心虛地沈醉了。是的!沈醉了,彷佛是陰暗的羞恥一般,我們貪婪地靜守在原地不動,不與身旁的當事人分享。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字眼,不能擅作主張,將它們運用出來。

畢業到聯考間的那段日子,我時常藉故到離他家近的那所大學圖書館。說是準備課業,然而我心底逐漸明白了,那是因為我曾一度無意間聽見,他和那一夥人約在那兒看書,好方便休息時可以順便到操場打打籃球。我知道他會去那兒的。那兒甚至距海不遠,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啟動他的摩托車,駛向長堤邊。就是不下水,也還是可以吹吹風的。

那真是 一段極短的,可是卻感覺漫長的暑假。也許是因為對未來感到茫然吧!我知道,混亂隨機的志願選擇,可能會將我們帶往不同的城市。到時,就再也沒有好藉口可以相見了。因為,那時我們連相約見面的交情都可能談不上。走入圖書館的瞬間,我感覺到,似乎所有的眼睛,一度將焦距放在書頁上的眼睛,同時都抬了起來,從我的背影望了過來。彷佛是吃驚地審視這位意外的造訪者。我惴惴不安地捧著書,在那一條筆直的走道上,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白花花,霧蓬蓬,我強自鎮定地喬裝成尋找座位的人,但是僵直的脖子卻堅持不願將視線向四方掃去,我怕看到他。我不希望他就在這個閱讀室裏。我不能忍受。那樣的情感太劇烈,無論是喜是憂都令我無端恐慌。我隱約感覺到,我的背後,佈滿了以眼神織成的網狀物,緊緊盯著我的身軀,以及任何細微的移動。那是他的眼睛,他的無數隻眼睛, 在昏暗中發光,從不確定的那個角落發現了我。是的,我已經來了,然而, 為什麼呢?怎麼你也來這裏念書?你不是住得很遠嗎?公車要換兩趟呢!我的背脊發涼,連走路的基本動作都遺忘了。我焦慮地停留在原地,細思合宜的應對方法。但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於是我回過頭,發現所有人都寂然未動,有些人甚至趴下去睡著了。我不確定掩住面容的人當中,是否有他出現的可能。

比較熟了之後,我會勉強參加他那夥人的聚會,因為總有聯考失利的朋友決定提前入伍。酒足飯飽後,一群人七橫八豎地打地鋪。他堅持我一定得緊挨著牆壁,另一旁則睡著他。他笑著說:不能讓其他那些人接近到你,我瞭解他們的。夜裏,我望著泛青的天花板發呆。面街的窗玻璃突然亮了起來,有車疾駛過去的聲音,燈晃晃蕩蕩地亮了上來。借著微光,我瞇著細眼看著躺在身旁的他。那樣安詳的臉龐,溫柔地敷上一層倏忽即逝的薄光,幾乎是月影了。我滿腔的甜美幸福,不知如何傳遞,只能小心翼翼地,
以指尖不經意地搔過他的發稍。我知道,他也還沒有入睡。因為借著那微光,他嘴角閃動一絲笑意,咧開,又抿緊了。

一個悶熱無風的下午,他騎車載我到附近的海邊,他騎得快,而且車後沒有握把可以支撐,好幾次幾乎要失去平衡掉了下去,他感覺到了,於是拍拍自己的腰說:

『抱住這裡吧,穩一點。』

那天雲很暗,海面一片灰沈,很有點下雨的意思了,我們穿過長長的防波堤,走向盡頭處的紅色燈塔。而那座燈塔,如今我已是熟悉不過了,好幾次藉讀書之便,我獨自漫遊到這裡,雖然來時總是夜幕落下之後,水色極深,夾雜著未知的恐怖的潮湧聲,對過不遠處,斜過來另一條堤防,堤防尾端一樣安置上一座綠色的燈塔,看上去小了點,也許是距離的因素,但還是四方旋著有力光束的燈。我背對著燈塔沈默地許願,告訴自己,若回頭的片刻,燈塔是放光的,則我的心願終將實現,反之,我則要做好隱密的悲劇的心理準備。有一陣子夜晚,我逗留在波濤喧天的堤岸,孤獨地玩著這傻氣的遊戲,樂此不疲。對我而言,既是神秘的祭壇,也是苛刻的法庭,當下就要啟示宣判我命運的定奪。

如今他帶我來到這裡,說起了他的家庭,他的母親,他敞開了衣襟,放遠了視線,突然就有了港都男兒那種漂泊而又蒼茫的神情,他的眼神同思緒放得那麼遠,幾乎使我無法揣測捉摸,只能任由他獨自私語下去,不時點頭而已。那天,我看見了從來不曾得見的他的另一個面貌,莊嚴,沈穩,惆悵且溫柔。他告訴我,很高興能同我談這麼多,這是無法和他那群夥伴提的心事。

『我知道,我總是知道,你大概是能懂得的,在很久之前,我就想,如果我必須和一個人靜靜地談些什麼,那人該就像你這樣的。』他說:『可是,那怎麼可能,可能想像有這麼一刻,所有人都消失了,就你在身邊,聽我說話。你似乎總是那般遙遠,和你的這一刻,確實是無法想像的。所以你知道,當我試圖說出口時,我心裡其實是激動不已的,幾乎要掉下眼淚了。因為我這隱藏多年的禁閉的故事,也因為你這難得的傾聽者。』

是的,我正低頭傾聽著,一字一句都想艱辛地牢牢記住,心中一再咀嚼著:偶爾要逞兇鬥狠的他,竟也有落淚的時候嗎?

突然他回頭問我:『你以前來過這裡嗎?』我笑著搖頭否認了,究竟為何說這個謊,我的確不理解我自己。但他也不追究,只殷勤地說:『那麼,我帶你四處走走,我就在這兒長大的,到處都有回憶,既然難得你來了。』

暑假過去了,我們果真分散到不同的城市去,而且,交情有沒有進一步的發展。只是陸陸續續地通過幾封無關痛癢的信函。我知道他開始和一直喜歡著他的那女孩交往了,我毫無意外地祝福他。可惜不幸的是,那女孩竟和我就讀同一所大學,這表示,我隨時都有在街頭和他不期而遇的可能。為這事,我心裡輾轉反覆了好一陣子,幾至不願出門了。他不知從哪裡得來我的號碼,撥來了通電話,說要帶那女孩要來見我,說她一直好奇他口中唸著的那人,到底是什麼模樣。他們應約來訪,還帶來幾大包的零嘴,侷促地窩在我那狹隘卻仍顯得空蕩的宿舍,所有人似乎都膨脹了起來,佔住了空氣的細縫;如然又消氣成乾小的硬核,在多餘的空間中無盡撞擊出劇烈的回音。她確實是位甜美的女孩,親切,大方,又帶有些合宜的羞澀,到了我的住處,還一再招呼我,又是泡茶,又是勸我多吃點什麼的。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有說不出的感觸,完全沒有哀憐,或者事遺憾的情緒,甚至,可以說是,帶有些歡快的氣氛,因為,這是終究要發生的事,而我很高興一切都沒有搞砸,平靜且美好。我想,也許是我的心,早在事件之前便預知了災難的發生,已經沈睡,或者死去了,某種無法挽回的事物如預期般流逝,還有什麼值得感傷的呢?

之後,我們竟也交成了朋友,她將感情上所有的疑慮和困惑都告訴了我,而我也盡心地幫著排難解紛,甚至有時還理直氣壯地向他興師問罪,彷彿那是我自家的事。我吃驚地發現,何以我對他負心的任何一點嫌疑都無法容讓,甚至不能允許他到我們學校來,竟先直接來找我,跳過了女友那一關,甚至有時是刻意隱瞞住的。我將他往門外推,說了一大篇連我自己也不懂的道理,情緒複雜而激烈。那時,我怎麼知道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待他的,千迴百折地避開自己,要自己巧妙地同意,我們只是特別的朋友,再無其他。是的,我怎麼可能喜歡,甚至是愛他呢?我不再往裡頭想下去了。

而彷彿,藉由她的身份,我可以安心地揣摩與他相處的各種情境,為之歡喜哀愁憤恨感激,就彷彿是設身處地地為貼心的女友竭心盡智,我那過度滋生的愛火,轉嫁到另人身上,卑微飄搖地燒了起來。

那是一段聽流行歌曲的年紀,每首歌聽來都是如此善感,都是我無法面對的心聲。我記熟了所有必要的歌詞,讓我沒有阻攔地,迎著秋日的風痛快哼唱著。我耽緬了,我疑神疑鬼地憂鬱了,我為離奇瑣碎的細事幹擾,養成蒼白陰涼的面目,睜開眼還要對人溫暖地微笑。

我甚至,實在是難以啟齒地,想到了死!死!那麼幼弱愚蠢的心,終於體認到了自己強大的孤絕與無望,只想豪氣地證實一下,多麼可笑啊!我想知道的是,若我永無法回歸地離去,他是否會為此掉一滴淚,就如同當初提及的,那一滴幾乎成真的隱晦的淚。我賴在冬日陰雨的潮濕床上認真地想著:我願意交換他的淚水,以我青澀苦悶的生命。我在床上疲倦地思索,翻來覆去,永遠都無法清醒過來。既心焦,又感到壯烈。

我已經寄了滿紙荒唐言的信出去了,正在等郵差出現。郵差總是在下午一點左右來到,我總會忐忑不安地磨蹭到兩點才出去檢閱信箱,透過乾涸如荒井的小小方格,我望見簷溜下垂落的雨珠。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大學四年級,我開始準備研究所考試,他則決定入伍當兵,提前進入社會。有一陣子,我為他對待女友的態度氣惱不已,甚至決定不再見他了,這使我心力交瘁的遊戲除了使我日益惝恍之外,並沒有任何意思。隔了很久沒訊息後,他突然來信說要專程來拜訪我一趟,晚上也要寄宿,我沒問他怎麼了,也許是鬧了彆扭,或突然想到甚麼話要私下說。

這麼一通電話,使我突然意識到我的頭髮太長了,看來邋遢萎靡,很不起勁,於是便著意花了筆錢到一家新開的理髮廳去。可笑的是,理髮師聽從我的指示,將髮剪得極短極短,短得出乎我的意料,我靜待剪刀離開髮梢,以沾滿髮屑的手戴上眼鏡,從鏡前看到自己的模樣,我知道:我不能見他了,怎麼可以讓他目睹我這樣的蠢相?日頭赤燄,照得我兩眼發暈,我計算到夜間十點,究竟還有多少時間,能讓我的髮再長長多少?

下午上完課後,我頹然坐在圖書館前的石階上,盤算著該如何婉拒他的來訪,說我细细我怎麼了?說我確實很忙细细突然發了急事细细身體微恙细细我究竟該說些什麼呢?我沒辦法見他,同時也沒辦法撥出拒絕他的電話,只能無助地坐在那裡,靜候時光逼近,再也無從抉擇。

我笑自己,才一陣子沒見,就生疏成這樣了。難道他忘了我的模樣,或者不再相見,否則,為何我此刻的容顏突然具有這樣的決定性,是的,誰知道呢?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將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要他,千萬要記住我。

從故事的後頭往回望,總有許多『後見之明』在密密圈點著關鍵的轉折處,如今我看清楚了我憂煩糾結的徵兆,不禁怵然而驚。我在日記本上這樣寫下:

『十點了,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緊張,或許,還包括在其外的,巨大的痛苦。
我感覺到,胸腔的僵悶,精神的抖動,肩臂的麻熟,和深刻的,來自迷茫眼神的無力感。
我希望他來,更希望他別來。
但是怎麼樣都不好,加上藉口也十分不好。
我該死!
心跳好快。
手既沉重又虛空,抓不穩筆,心底暗暗說著:
是我故意騙自己,要自己緊張的。
開燈,放音樂,卻不知如何是好。December的琴鍵令人心驚。

為什麼這具死屍的歷史已如此悠久,卻還沒發出臭味?
如果,也許,如果,我隱約聞到臭味,完全無法迴避逃脫,我會覺得興奮、好過些。(03/20, p.m. 10:13)

這麼傻實在令我吃驚。居然我得靠持續寫作來平撫焦慮?(p.m.10:14)

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竟然可能是個小丑?連笑容都無法控制,如此吃力。(03/21, a.m.11:12)

謝謝你,謝謝你,祝福你。(a.m.11:13)

我在想,當時我為什麼沒有放棄?
想到自己,也不是覺得不值,只是不應該,就是不應該,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對自己是如此的鄙視。(a.m.11:16)

我的憂懼,就如同快樂與希望一樣,從來不曾止息。(a.m.11:17)』

我就這樣寫寫停停,等候他的遲來。終於他出現了,我們也沒說什麼,在一陣子的靜默之後,他突然問我:『要不要出去兜兜風?我騎車來的。』
『啊!還是那台白色的,後座沒有握把的機車嗎?』
他笑著說:『是啊!你還記得啊?只是現在,可能顯得老舊了。』

我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藍雨衣』我記得歌詞中的一段是這樣的:

『Yes, and Jane came by with a lock of your hair
是啊!珍來過了,手上握著你的一束髮
She said that you gave it to her
她說那是你送給她的
That night that you planned to go clear
就在你打算理清一切的那個夜晚
Did you ever go clear?
你果真理清楚了嗎?

Ah, the last time we saw you
唉!上回見到你,
You looked so much older
你看來蒼老許多
Your famous blue raincoat was torn at the shoulder
你那件著名的藍雨衣,肩頭也破了個洞,
You'd been to the station to meet every train
你還是到車站去迎接每班列車
And you came home without Lili Marlene
而後,獨自返家,並沒等到你的莉莉瑪蓮』

風很大,冰涼的撞擊幾乎將我的肌膚剝裂,我們一路騎到沙崙浴場,似乎是談了些什麼,但我已以不復記憶。確實,是到如今,當初說的話已不再重要,否則我將無法遺忘。

往回走時已經是淩晨三點了,青白的路燈下冒出幾位面色不善的路人,我心一緊,抓住他的衣角,他加足馬力就此呼嘯而過。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是的,好久以來,沒有那麼快樂過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實實在在,冒著熱氣的軀體,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我無來由地覺得感動莫名,心想:總算等到了這麼一天,多麼遲,但也多麼早啊!是永遠的一夜。比累積的無束的夜晚更先,也更後,再也沒有其他的夜晚了。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也還是在他身旁,明明白白地將自己的身世劃註在他的命運之下,我再沒什麼可怕的了。

藉由那突然的笑聲,我說盡了一切。他也沒覺得訝異,跟著也笑了。多麼幸福!陸續有幾家早餐店開始了運作,溫暖富裕的蒸氣飄散出來,包捲住這黯淡的街,他不自覺將車速放慢下來,望著那煙霧。到了宿舍,又談了些話,沒有一點睡意,雖然我清楚,隔天他還有課,得趕回去。只能催他無論如何休息一會。他離去後,我在日記本上陸續記下:

『清晨了。我玩弄著他直細的髮。我問道:「我這樣玩你的頭髮,你會不會睡不著?」他搖頭。
我接著問:「八點了,你得睡了,我不和你說話了。」
我心情緊繃著,聽見鳥鳴、錶聲……,一直到鬧鐘終於響了。
他無言按下。一時卻沒有起身之意,由於承平苟安的念頭突然升起,我的身體開始顫動。我希望……,我希望我能要求他做一件事,
雖然他就近在我鼻息之前,卻說不出口。
他又按了一下,鬧鐘又響。
確定了。
他於是起身,我給他一朵虛弱的微笑,像是醒了,也像在夢中。
他輕聲收拾背包,並沒有發現。
我說不出口。
「我走了,你好好睡。」
我突然想起身,但還是沒做到。
「再見!」
他將門輕輕拉開,回望我一眼。
我仍然沒有聲音,只是往他望去,幾乎是喬裝入睡的神情。
「再見!」
他終於將門帶上。
之後,我聽見兩記輕敲的聲音——該不是他在敲門罷!我無法起身查看。
最後我聽見樓梯聲,引擎啟動聲,忽然一陣巨一大而沉重的絕望向我迫來。我在憂悶的空氣中輕易入眠。(a.m.11:2

他能給我的,都不是我要的。(a.m.11:29)

醒來後彷彿是看清楚了,卻感覺到空前的哀慟。
我確實知道有些什麼,已經完全死去了。
於是我又迷迷糊糊睡著。
謝謝你,謝謝你,祝福你。
唉!我真不想這麼說。(a.m.11:32)

和你在一起,我不認識我自己。我的言談舉止、思考模式都如此離奇,既不像原來的自己,也不能滿足內在的欲求,我不知道如何做自己,不管是恢復原狀,或是重新模塑。
我為自己的反叛感到尤其沮喪。我漸漸地……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了。(a.m.11:40)

我盯視著自己的手腕,完全嶄新而奇妙的經驗。面對自己的脆弱,言不由衷,只能不住地嘆息——但連嘆息也不能。
我想,這沒有什麼的。(a.m.11:42)

午睡,又醒了。
他應該已經回到他的地方了。
前所未有的空虛感,恐懼,令我發軟,發涼组组胸口空了一大片。
我好難受。對一切都覺得陌生,對這個房間,對生命,對他,已經隔得好遠。
卻還沒忘掉。醒夢身皆是客。
夜氣吸太多了,鼻頭整片酸涼,沁入深處,使呼吸都染上悲劇的色彩。
我沒有心了。甚至無力覺得妒忌,不敢想。我知道,已經太遲了。(p.m.0341)

午後天色陰霾。
遠方彷彿有野台戲上演著,鑼鼓喧天。連悲劇聽起來都像是喜慶。(p.m.03:45)』

如今看著這麼些露骨的字句,確實有些難為情,但那其中卻是嚴肅的,不容質疑的堅決與勇氣。在那個夜晚,我經歷了全部我所能期望的,我理解了我一再迴避的自己,我懂了,也清楚知道,也只能這樣了。

最後的關頭,激發出最後絕決的勇氣。雖然也感到孤獨。

我記得電影的某一幕戲,不知道是演到哪裡了,劇中的少年獨自一人走在雨後的街道,景拉得很遠,可以看到長長的潮濕的夜路被路燈一叢一叢點亮,延伸到畫面的盡頭之外。路上只有他一個人,成了細小的黑點,縱使看不清面容,還是知道就是他沒錯吧!我依稀嗅到了夜來香碎動斷續的氣息。在濃黑的戲院裡。

回家後,我寫了一篇文章給他。多年來,第一次認真且無諱地為他寫篇文章,如今看來,似乎是顯得文藝腔了,但畢竟比起之前匆率的筆記,叫人不那麼汗顏得心驚肉跳。我寫道:

『有些事不是那麼不在乎的。我得提醒自己,記得勇氣和遺忘的能量,容許它們前來撫慰我:

因勇敢而引發的激情全然忘卻,
也因遺忘而帶來的純粹滋生勇氣。

記得說一些話,留下一些證據,給親愛的人們,別顧念情分和尊嚴的陰影。
為反覆思索而終於模糊不可辨,也為不願回想而體認其虛構的本質。

我想這麼說,我非常想念你,想你,想你就在我身旁。由於這個畫面是初次出現,顯得異常的逼真:外頭是一片延綿的黯灰色的海,風吹得我整個臉麻木。你背著光,散髮飛揚,幾乎不可思議地就要觸及我的臉頰。我僵直著身軀,紋風不動,使你的髮,你的臉,看起來是如此激動地顫抖著,變幻著。但我始終捕捉得到你,我細心地觀察你,即使是最微妙的,光影的變化。
直到最後,我才終於能肯定——雖然我不願承認——其實你未曾顫動,始終和我一樣,紋風不動,激昂得可笑的是風。但是你毫不在意,幾乎不曾發現到。你看起來十分疲倦。我說,閉上窗罷!風好大。你才露出那典型的,飄渺的吃驚神色。

但是你在我身旁,或許說,如果你在我身旁,我只好看著你笑。看著你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你笑?還是我笑?這一點我倒忘記了。但無論如何,笑,而後又低下頭去,不能自抑地笑,直到兩個人都笑了出聲,不能停止地笑,笑得如此尷尬,如此荒涼。我想靜下來,好好地說些話,告訴你,以我認真的,卻又不能太誠實的眼睛,以我因麻木而吃力的,支吾其詞的雙頰,靜靜地說些話,難得你在身旁。
然而它們都是親近你,而躲避我自己的。所以它們善意地建議我,其實什麼都不必說。於是它們都委婉地推拒了我長期謀策的計劃,愚蠢的任命。
我為此怏怏不樂,並未因被說服而感到釋懷。我覺得,我隱隱約約地懷疑,雖然我想我不應該,覺得它們竟背叛了我,我不可告人地感到一種清晰的,孤立無援的哀傷,感到如此的可惜。

如果巴士不是開得這麼快,或許我不會想到時間的問題。想到時間的當下,我看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夜色下的海。海岸邊有一間小雜貨店,在一幢新式的磚紅色公寓中央,有著粗俗得幾乎無法理解的門面。男人和孩子在階前的地面上燒起一盆熊熊的火,燃燒的冥紙如飄碎的飛紅一路往道路中央襲來,然後跌落成灰燼。那在我眼前只有瞬間,但我卻牢牢記得了,並且繼續編串下去。我知道,在燃燒的火上,是異樣流動的空氣,扭曲一旁人們、門檻及所有一切的影像。如此熾熱,即使未觸及,也被融化、扭曲得如同濃稠的液體。可是,那不是炭火。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看父親用鐵夾撈翻著劈啪作響的紅炭,那樣暗紅得幾乎是安詳平靜的炭,不定時地,拋飛出細末般的火星。在奇異的暖香中,我們靠攏,平伸出手,反反覆覆地在上頭燻烤,像呈現在戒尺前的小手,紅通通地回來。冬天的炭火,在年紀大一點的時候,產生新的提示:伸出手,流動的空氣,辛辣的焦味,冷到骨子裡去了。

去烤得焦骨爛肉罷!

在車上,如果你在我身旁,請你,請你搭上我的肩膀,也許我會回應你,以焦慮無主的閃躲排拒,不要放下你的手,我的毛衣如此輕暖,請你千萬不要忘記。我會搓著手心,努力收集話題,不敢稍動,也不敢妄笑,如果能夠的話,我會偶爾鼓足勇氣回頭望你一眼,好讓你覺得安心。請你無論如何,我懷念你襯衫裡隱藏的海洋的氣息。

每次總覺得好久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一天。幾乎成了永恆。從下午,黃昏,直到蒼涼的夜晚,有細刺的聲響在巨大的風中,彷彿是重逢。但是間隔不見得長,我慶幸自己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一個人回到宿舍,整層樓都沒有人,一片闃黑,我從走廊一路走到後陽台,將所有公共區域的燈都打開。讓它亮罷!這是夜晚來臨後,第一個返家的人,必然的責任。盥洗後,打開音樂,我漫不經心地斜躺在床單上看楚辭。我等待你的一句話,然後好整以暇地,以彷彿練習過千百次的口吻,第一次這樣回答你:

「這二十一年來,我一直是這氣味的。」』上研究所後,我搬到更遙遠的地方。一日,突然覺得時候到了,終於下定決心寄出告別的信。那確實是一念之勇,多年來該做而始終無法遂行的,竟然在瞬間完成,幾乎是不假思索,輕易得使人失落。那封信極短,但非常堅決,我清楚記得的只是最後的句子:

『各有好路!』

是的,我衷心希望,希望從此以後,真能找出一條好路,可以順利走得下去。不僅是對他的祝福,也是對自己的期許。
『各有好路!』是啊!這麼多年來,一直緊緊記住這四個字,永無忘懷的可能。幾乎成了另一個姓氏。
我反覆思索,我曾感到追悔嗎?若當初沒閉上眼睛將信投入郵筒,今日又將如何?我的生命又將有什麼變化?

確實未發生過任何戲劇性的變化,沒有可資報告報告的衝突或誤解。那是平靜的下午,突然在瀰漫炭火氣味的暗黃傍晚醒來,就此寫了信,久候多時的陌生的言語,從筆下吐露。

他打來了幾通電話,也許也來了信,我記不清楚了。也許,在某個瞬間,他也突然瞭解了,於此便斷了音訊。而我則在之後的一年遇見了範榛,一名來台遊歷的年輕異國人,並且非常意外地相愛了。其中雖經歷了我的入伍服役,他回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分離了四五年之久,感情依舊堅定繾綣,沒有疑慮的空間。西元兩千年,我毅然辭去了台灣的職務,冒著無法預估的風險,向父母秉告我的戀情及未來的規劃,來到了波士頓,在他任職的哈佛大學安插了一個相當勉強的位置。
如今又奉派同範榛一夥,來到中國科大擔負研究及指導的任務。遊跡天涯,努力的方向,便是找到一處安穩的可以永遠相守的所在。是的,我在抵美的那一年,便和他在唯一認同同性婚姻關係的佛蒙特州註了冊,交換了永恆的誓言。然而這樣的證明,仍不足以協助我們克服簽證的難關,那是聯邦政府的管轄,而非州政府所能強護。
未來如何,無論是以『外國專家(?)』身份取得正式工作權力,獲致綠卡,還是對同性伴侶移民權益較開明的歐洲國度,都還在未定之天。但唯一肯定的是,我們總會以『能在一起』為優先考量,分離的磨難已足夠,我們有權爭取應得的幸福。

我常想,當初若未決心告別了他,就是有千百個範榛出現眼前,怕我也是視而不見吧!寄出信的幾個月後,我突然感到自由,覺得終於可以感覺到愛的需索了,我伸出的隱微觸角,很快便被巧妙地接收到了。
但進一步想,若當初我未曾經歷過他,大約也無法使自己成為如此值得被愛的人吧!因為他,我的敏感得到豐潤的滋養,寬廣的抒發,使我懂得如何試著去感覺,去享受;去傳達,也去接收;若沒有他,我無法清楚明瞭一首悲歌的真正意涵,無法看懂一齣細密的電影,無法深愛文學,創作詩歌。我無法在落葉垂下的片刻感觸無端,也不可能望著穿越丘陵的夜行列車發呆;我聞不到空氣的微妙感傷,更隔絕了自己的所有感官,成為敏銳軀體內的陌生人。
是的,若我能選擇,我願意保有這一段受苦的歲月,是的,我確實感激他,並且,無法否認地,懷念他。

是啊!多麼想念啊!這十年來,我斷續從高中就是口中得知他的近況,也可以輕易在畢業紀念冊上找到他未改的電話號碼,請原諒我,我確實好幾次想撥出電話,雖然我並不確定我究竟想說些什麼,我還可以只是安心地單純做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嗎?我可以回到那間圖書館,那座籃球場,或者那個海堤邊等候他的出現嗎?我還是那個口乾舌燥,六神無主的少年嗎?他還會出現嗎?還是那輛白色的,後座沒有握把的機車嗎?還是他早已換了亮嶄新的私家轎車,若是如此,當他在馬路上奔馳而過,我又怎能辨識出他呢?

一天晚上,我和一名高中死黨相約在夜市見面,正左顧右盼,不知吃哪家攤子時,他突然輕叫了一聲:
『看,是Y呢!在那邊。』
我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馬上將頭轉向他指去的另一方,還急著想躲進人潮洶湧的騎樓裡藏匿,一邊低下頭,一邊又忍不住要回頭望。聲音隱退,我在聽不清之後他又說了些什麼,夜市的喧囂也靜默了下來,回到了玄黃無極的太初。
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現在看起來如何了,在做些什麼。但我問不出口,只能低低地說:
『他往哪方向去了?』
企望他能自動透露更多的訊息。

我還是當初的那個男孩。我記起了高中生涯最後的那個夏天,我在蒸騰的風中回到那座長堤,遠遠便看到紅色燈塔下停放了一輛白色機車,旁邊還散放一個背袋,天地悠悠,人蹤杳然。我愈是驚疑,愈是不能自主地往前走去,走得極慢,幾乎前進兩步,便又細碎地後退半步,非常慌亂。
堤岸極長,遠方極渺茫,愈看愈覺得不真切,彷彿無聊的幻影。終於走到了中段,有兩個人從防波石柱下爬了上來,渾身濕透的金黃肌膚在陽光下閃閃透光,他們拿起了背袋,牽起了機車,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了。
是他嗎?
是嗎?
真的是他嗎?

突然,我不假思索便往一旁的防波石高高躍下,屏息以待,把身軀縮小,躲藏,縮小,還要再縮小。卻還留下一雙眼睛怔怔地望著,深怕錯過了什麼。
終於,我從堤岸斜切過天邊的狹仄角度中瞥見了他,他的濕潤的手,褲腳,以及機車的白色餘影。
是他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
他們漸漸走遠了,
他們啟動了引擎,開走了。

我留在舌根咀嚼那奔馳而逝的鼓譟聲,突然才回神發現自己竟跳到如此那麼深的堤防下方,該如何爬上去呢?石與石堆疊之間顯露出海的波紋,一不小心便有掉落下去的危險,而我偏又是個不諳水性的人!
當初情急之下,就如此一躍而下,什麼也考慮不到,和他相較之下,任何事物,確實都不曾使我感到畏懼,除了他的感受,什麼我都沒想到。

艱辛地爬上堤岸後,我看見烈日下,他們浸水掃過的足跡,正在無可挽回地乾收中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