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雁】Expansion:歸途.一
※目前在趕進度,想到才發上來,因為人家真的快來不及了(遲來的覺悟#)
※接續〈無盡〉的劇情,實際回數是第25回。
俏如來走出教室時,意外在長廊上看見一抹熟悉身影。
他向外傾身靠在圍牆邊,水藍色的短髮映照今日微陰的天空,竟也有了幾分黯淡。俏如來抱著資料夾的臂彎收緊,無聲地吐息過後,才上前道:「前輩,怎麼有空過來?」
此時才是第三節上課,走廊上並沒有多少人,顯得格外安靜,僅有教室內講師講解課堂內容的聲音隱隱透出,間或幾聲不遠不近的蟬鳴,惹得空氣都有了幾分躁悶。
「我看了他留給我的資料。」杏花君並未轉身,脫下醫生外袍的他穿著普通的條紋襯衫,走在校園裡被認為是哪個系的教授也不突兀。只他眉間端肅,目光沉鬱,彷彿罩著一層無法消散的灰,恰如天上陰翳,「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不會、也不願意再打開它。所以明晃晃地拿了假資料取代……」
杏花君說完,驀然笑了一下,回身面對俏如來,便看見白髮青年透著重重憂思的面容,以及一聲低低輕喚,「前輩……你……」
俏如來幾瞬猶疑,不必多想也知曉對方在說些什麼,可他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杏花君彷彿未曾望見對方的遲疑,逕自續道:「卿仔上次跑來找我,突然問起這事,我猜她一定想到那有可能是假的資料吧?」
聞言,俏如來強迫自己沉默著,心裡也篤定,雁如卿在尋求自己幫助她了解真相的同時,也對老師的安排有所預料了。
會那麼突然地問起杏花君,說是懷疑不如說是肯定吧?只要她願意,要想透析進而覺察其中關鍵都是次要,而理解默蒼離隱於其中、從未表露出的「心意」,對雁如卿而言,才是最為主要的。
杏花君自然明白俏如來的默然是為什麼。他們此前深怕雁如卿得知一切的那份忐忑,皆被她恢復記憶之後的作為徹底顛覆。
那個人依舊冷靜平和,全然與痛心失意沾不上邊。相較之下,他倆迂迴琢磨、坐立難安的種種行為,在那雙除卻堅毅再無其它的沉沉紫眸之中,顯得多麼滑稽?
可杏花君卻不這麼想。這一刻,這一秒,他絕不這麼想!
如同多年前的那一夜,他望著尚未成為默蒼離的策天鳳,絕望冷凝的背影,無數次與某個慨然赴死的堅定身影重合又離分──他分明是個旁觀者,毫無立場干涉他倆所選擇的終局,卻還是自顧自地以朋友的身分,堅持要默蒼離留下雁如卿的命。
十年了,杏花君仍然不懂,他們的感情因何而複雜,又為何深刻於此。
他僅僅清楚一件事。
無論是將雁如君推入漩渦的策天鳳,抑或甘心為國家乃至策天鳳胸中抱負而死的雁如君,都願意不惜代價換取對方駐足於世的剎那。
但也因為這樣,杏花君更加無法接受,雁如卿平靜地梳理著默蒼離死去的全部,包含與之失聯的幾日憂心、後來尋找的煎熬,竟然都帶有一絲冰冷的理智。
杏花君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從未瞭解過他們。
她的心痛、孤獨,以及所有的心情,再無人能夠察覺到。
可即便如此,雁如卿仍未停止腳步,始終如他所相信的,更或者是默蒼離所深信的……溫柔而強大,甚至無堅不摧。
這樣的雁如卿,絕非那曾將全副身心寄託於家國子民,捨身成仁的雁如君可比。
雁如君確實很偉大、很了不起,至少他沒有看過有誰以如此極端的方式,無怨無悔犧牲之後,還要以亡者身分受到世人質疑,卻不曾為自己的命運抱屈。
然而那樣的「人」,根本不是人。她不過是羽國意志的集合體,她的所作所為,承載著羽國的期待和永無止盡的責難,縱使她心如明鏡,亦甘之如飴。
杏花君彼時有多敬佩這樣的女子,此刻便有多恨自己無知。
無知到非得在默蒼離故去以後,才漸漸明白,雁如卿對於默蒼離的重要性。
是生在心頭的血肉,哪怕世事一刀一刀剜,現實一次一次磨,那被掩藏、被深埋、被湮滅於心底,令旁人難以置信,卻又真實而溫暖的默蒼離,早以同樣的堅決,紮根在雁如卿心裡。
杏花君從初識開始,便覺老友無所不能,無須他人的庇護、諒解,畢竟高處不勝寒,默蒼離站得地方委實過高、過遠,二人之所以能做成朋友,到底是明白彼此本質差距,無所謂攀比、妒忌,是真正的自在隨心,才使對方偶爾肯開金口說上那麼一點真心話。
卻原來,這世上真有一人,可以包容默蒼離的世界,收攬默蒼離眼中的景色,聽見默蒼離的心聲。
「卿仔她……或許已經明瞭屬於她的真相了。」杏花君垂眸一笑,似在回憶,似在惋惜,但無論是面前的青年抑或他自己,都無法還給雁如卿一個完整的過去,也沒有辦法回到默蒼離健在的當下,從中挽回任何可能。
──何況默蒼離這樣的人,做起事來,就是個不曉得什麼叫挽回、留餘地的。
思及此,杏花君莫名好笑起來,話聲卻越發堅定,「所以我也要向你確認,屬於我的答案了。」
二人皆知接下來的話,已不適合教室前的長廊上談,遂一前一後穿過教學大樓外無人的環形中庭,一路往校門口方向的臨水步道而去。
平整的石子路依傍綠草,交錯蜿蜒於一座圓形水池上,池水清淺,四下裡栽種四季花卉,外圍則綠樹環繞,夏日的旖旎點綴著成片青翠糾纏於綿綿雨絲之中,恍然迷離了視線。
俏如來望著藍髮男子的背影,藏在臂彎間的掌指不住虛握成拳,而後緩緩收緊,似為抒解情緒,又為這轉瞬千萬的沉思。
可作為默蒼離的學生,作為默蒼離交付最後責任的對象,俏如來只能堅守。
他太清楚老師想要保護的是什麼,希望看到的局面又是什麼,正因明白,正因痛苦,才促使他向雁如卿表明心意,並且再一次有了承擔的覺悟。
不只是杏花君意識到默蒼離、雁如卿的情感,俏如來在一切轉動之前,就已看見了可能的風暴,可他仍是奮不顧身。
「請說吧,前輩。」
杏花君微側著臉,深深嘆了一口氣。
在雁如卿問起那份資料後,杏花君並未囿於過往那些慘痛經歷,放了膽子拿出文件,試圖平靜看待那曾流連心頭的妄念。
然而,上頭無論實驗數據、配方、藥性、製作細項,全是捏造出來的,絲毫不像自己曾經親手操作的「救命水」實驗。默蒼離會把這樣機密的文件掉包出走,顯然是打算藉此著手,執行心中無論哪一件,都足以使世界為之震動的大計畫。
事隔多年,倘使默蒼離真打算舊事重提,給羽國政府最後一個教訓,無外乎就是雁如君從前為他無端承受的罪責。
但這些都無所謂,在默蒼離去世後,已經沒什麼要緊了。
若是執意追溯,無疑是和摯友過不去,也和自己過不去,不提也罷。
能令杏花君真真切切地產生恐懼以致難以面對的,卻是此時此刻,他必須問出口的問題。
「蒼離……是不是在你面前,喝下了亡命水?」杏花君幾乎能感覺到自腳底蔓延而至的顫抖,他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自己沒有堅持救下雁如君,那亡命水的證據便將連同羽國政變的真相一同埋葬,縱然能得到自由身,默蒼離也真正死了。
現在呢?這麼多年,努力救治病患,彌補過去的錯誤……可到頭來,他想救的人,一個也救不了!
「這就是你『不得已』槍殺他的真正理由,是不是?」
青年那雙燦亮的金眸,隨著話語明滅,倏忽間已是死寂一片。
若非兩人間還有呼息起伏,杏花君都要懷疑這場對談不過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畫面,俏如來並不存在於此。
杏花君最初知曉俏如來為了阻止默蒼離,不得不開槍時,並沒有怪罪青年莽撞衝動。默蒼離想做的事,誰都難以阻攔,假如死是當下唯一解,杏花君也不敢將失去朋友的錯愕、難過表現出來。
同時,他也下意識迴避揣想,是怎樣危急的狀況,讓他們必須生死相搏。
喝下亡命水的默蒼離不管怎麼樣都會死,這點杏花君很清楚。
俏如來槍殺他之後,死因便不可能是亡命水造成,亡命水只會作用在活物上頭。
這樣一來,俏如來才能掩飾一切,為默蒼離舉行葬禮,徹底隱藏那危險的藥物,還存留在世間的事實。
倘若默蒼離死於亡命水發作,死狀太過悽慘,屆時俏如來想掩蓋,其遺體依然會被送上解剖檯供研究、辦案使用。
默蒼離的身分無任何親屬,連雁如卿都不是,就算俏如來欲追討回來,正氣山莊的那位在調查結束之前,也不會應允。死者為大,再如何公事公辦,也並非不講情面,可這案子關乎他國多年前的內政懸案,徹底查驗是必經環節。
俏如來那時身心狀態不比雁如卿好上多少,一心只想留住默蒼離的清靜,接手完成其最終的請託,當然寧可親手了結。
這也是讓杏花君悚然之處。
被摯友悉心教導、嚴厲要求的學生,果真獨當一面,甚至……在決定開槍的瞬間,已經想好這些事情了吧?
「前輩說得沒錯。我那時……很清楚老師想做什麼,而我也有把握做到,所以──我選擇殺了他,替他完成後續的事。」
俏如來本還如死水般的神態,在逐漸深重的雨霧之間,泛起了清亮的漣漪,青年一瞬的堅毅,盈滿在此刻的平靜裡,閃閃發光。
俏如來不會是默蒼離。
因為不是,所以耀眼。
這是默蒼離曾經含著沉靜悠遠的目光,注視著研究室外澄澈無雲的藍天,對他說過的話。
「那他想做什麼?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做到這種地步,才能圓滿解決的嗎?」
杏花君知道自己在試圖反駁,可出口的話卻像是無力的責問,只是為了找到情緒的出口,半點都不實際。
要是想要發怒、不甘,抑或責怪任何人,自己早該這麼做的!為何沒有?
因為雁如卿。
她同樣是他的朋友,更是默蒼離留在世上最後的牽掛。
然身前的俏如來卻如感同身受般,對他極有耐心,慎重地聆聽,謹慎地說話,「老師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就如前輩你,改變了老師與師母的命運。」
所以這一次,默蒼離──不,是被喚作「默蒼離」這個名字的男人,心甘情願以自己的命,設一場如履薄冰的局,只為用推動羽國前進的力量,包裝一個微小得無法匹配他如神祇一般睿智高華的願望。
「難道、讓他們一起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嗎?」
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那個人偏要做得滴水不漏,彷彿要把當初加諸於雁如君身上的種種罪愆,全都繫於己身,帶著所有的謎底,帶著他布置好的、足以平息一切質疑的真相,被自己最為看重的學生所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前輩……」俏如來的臉上沾滿了不知何時驟然勢大的雨水,那些與雁如卿肌膚相親的畫面,那些因她而悸動的每個瞬間,在這個問題面前,變得那樣渺小而脆弱。
只有他自己知道眼角的熱液混合雨珠無情流淌,俏如來心內淒涼一片,始覺自己仍有太多不足。
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不同於杏花君那唯一一次的強硬,俏如來完全找不到,那個能讓默蒼離和雁如卿一起活下去的方法……
所有的把握,都以默蒼離鑄下的死局為基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