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玉】近水樓臺的月亮 章九
「玉藻,別睡著了。」
意識游離間,一道低柔的喚聲,伴隨著一陣撲鼻的稻草香味,輕緩而來。那底藉著冬日暖陽去除草中濕氣的潔淨氣息,令他感到心安。然而只著一襲墨藍和服的青年無論怎麼踡跼身子,仍舊無法驅散周身瞬息而上的冷意,他迷糊地睜開雙眸,漾著一層霧氣的湛藍瞳仁,滑過淺淺的流光,定在身旁人的面顏上,有著一絲突兀的疑惑,「……你是誰?」甫聞得此等疑問,饒是聰明絕頂的東瀛太宰,都不由笑歎一聲,執手點了點那人小巧的鼻頭,「你落進敵人手中,都是這副模樣麼?」
「唔,屬下失職,請太宰大人恕罪。」眸光在那張俊美無瑕的臉容琢磨了好半晌,青年總算是清醒過來,不由思起自己在睡著前發生之事……他們一齊被丟在了載運雜貨的推車上,為了避人耳目,也蓋下一大束乾稻草權作搬運糧草的車輛,料想方才裏間的木盒都已搬走,這會子倒教人猜不透那些人的去向。他微蹙秀眉,揣想各種可能的作為,興許是要毀屍滅跡,但若換他來做,不擬個周詳嚴密的計畫殺了真田龍政,就一定得付出慘痛代價;如今既選擇劫走,顯示他倆尚有利用價值,就是不知是哪一種「價值」?
「無妨,吾想你睡這許久,約莫也是要到了。」見玉藻逕自沉吟,真田龍政也不多言,悄悄撥開草堆的一角,瞥見外頭仍是一片漆黑,顯是礙於形跡可疑,因此護送車隊的幾個大漢,皆未拿著火把,一行人摸黑而行,未得半分慌亂,似是這條路已走過不下百回。
心下明白自己所欲探究的真相近在咫尺,不由微微一笑,半闔著眼眸,掌心覆上身側人的冰涼,登時眉宇輕折,收回目光,轉向那一頭青絲凌亂的青年,低低嘆道:「今夜應是不會落雪,你還冷麼?」說著,伸手撥開散亂在白皙頰畔的墨髮,不著痕跡地將木簪取了過來,正尋思能否得空替其梳理髮絲,卻覺察另一只掌指被一雙冷冰冰的手心握上,「有一點。」
「那便如此罷。」反掌牽起那皙白潔淨的掌心,帶上自己側顏,引來青年微微一顫,碧藍的瞳仁暈著一層霧色輕煙,眸光卻極為清澄,映著真田龍政若有似無的笑,沒有侷促,亦無畏怯。白軟指梢摩娑著那張清逸如玉的面緣,忽爾斂了羽睫,在他略微訝異的注視下,傾身貼近,恬靜聲嗓,猶帶堅決,自他耳畔低迴響起,「屬下一定會保護您,太宰大人。」真田龍政啟唇欲言,便覺察隊伍原有的行進速度已然停止,心下瞭然,抵上玉藻額面,緩緩搖首,「……吾不用你保護。」
然回應他的,非是青年故作輕鬆的笑語;亦非正經嚴肅的勸言。而是赤紅焰火,一瞬照耀了無盡黑夜,被拿開身上草束的二人,僅見得一群手持火把武器的湛服男子,與立於央心的熟悉面孔,凍人的話語,似是把尖銳的刀刃,生生劃開此刻靜謐,「兩位大人好膽魄,是吾們小看二位了。」相田挑著眉,一抬手,幾名男子又向前幾步,卻未放下兵器,一時未明意圖,青年悄悄變化姿勢,膝頭著地,已是蓄力之態,「現下問你們想做什麼,不會太晚罷?」玉藻勉強扯了一個笑,眼光卻是緊盯前方的相田與佐谷,一刻也不敢移開視線。
「玉藻大人多心了,吾們不會殺你。」佐谷平靜的笑意仍是蒼白如紙,卻為此時的對峙帶來壓抑悶窒的氛圍,玉藻本已盡力不去覺察,無奈彼方殺意愈發張揚,又獨對某人而去,實是令他代為叫陣的立場,變得更為薄弱,「不會殺我,也必定要取太宰大人的命?」須臾,空息凝結,無人續言,無聲的呼息,銳利的眼光,齊齊落在他身後之人上。玉藻心底不由嘆息,為了東瀛的支柱,神風營自當犧牲,在所不辭。倘若在這之後,太宰大人非但沒逃掉,還真遭遇不測,那他這搏命一著,豈不是齣鬧劇?
這會子玉藻主意還未把定,便覺察扶在車板上的手被人悄然按下,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視線,卻見身側人已率先打破沉重的僵持,慢聲道:「若是現在殺吾,倒是便宜吾了。」玉藻從以前就明白居上位者,冷靜為要,謀略計策尚可次之,真田龍政是他見過少數樣樣都能兼顧的能手,不想連挑釁敵人也是如魚得水,一開口就能使人咬牙切齒。
佐谷笑意斂去,眉目陰鷙,恰恰合襯那早已失了弧度的唇角,蒼白病氣的面容,更顯可怖;然相田此時卻出人意表,不知是否被雲淡風輕的話語給刺激得不清,竟哈哈笑了起來,「當年津平一役,吾等便知東瀛太宰智勇雙全,騙得了鬼祭大人的眼,如今再對上,若是小覷了你,就是愚鈍!」
「慢著,津平戰事吾也有份,太宰大人是文丞,怎麼算也算不到他頭上。」眼見所有人提著武器圍了上來,氣氛登時沸騰,大有將他倆當場凌遲的態勢,青年眼一閉,聲一揚,還是拿出身在神風營該有的驕傲,勇敢地分散這群人的注意力。
相田似乎聽見了他的祈求,狠戾地執起他的前襟,將他提了起來,不屑地啐了聲,「若不是玉藻大人,我還用不著自清門戶呢!」話罷,相田瞥了眼一旁鎮定如常的真田龍政,不住輕慢一哂,「不過,你也用不著爭,既然都得上路,兩個人好作伴是不?」青年碧藍的眼光掠過若有似無的笑意,隨即雙掌施力,藉著男子抓握著自己衣襟的姿勢,卸過其肩胛,將之按倒在地,不及細看各人神色,拉起真田龍政,就往外衝了出去!
「玉藻,你太躁進了!」聽聞後頭響起的催命叫嚷,兵械鏗鏘,一面頭疼,一面跟上青年步伐的真田龍政,望著趁隙撂倒圍上來的漢子,撈起長刃防身的玉藻,亦知此時難以回頭,僅能專注辨認此地宅院有無其他入口。「……屬下只是看如此僵持,您的生命將受要脅!」這廂玉藻掩護著身後之人,且戰且退,一見敵人有退卻之意,也不戀戰,即刻帶著東瀛棟樑繼續向前狂奔。就在繞過了幾處暗巷,兩人始才發現追兵漸稀,而院牆愈發低矮,真田龍政眼看此處院落極為寬廣,不由猜疑是否與相田的宅邸相連。
「看來他們並未追來,太宰大人。」自灰暗巷口悄聲走來的青年扯著下襬,白皙的面顏浮著一層薄汗,透出不甚自然的緋紅,稟明情況後,便抿著唇,不再言語。突來的靜默,令一旁探看四下的優雅男子順過鬢邊銀絲,墨褐清眸向著低垂眉目的青年一凝,最終,僅是淡淡地嘆了聲,「你以為,吾在怪你?」話落,果見青年抬首相對,微側的臉顏滿佈躊躇之色,似是欲搖頭否認,又似要頷首坦承,聲嗓含著顫意,卻有著別樣稚氣,「不是。太宰大人一個人也能逃走,卻未有動作,想必是欲藉此探查內部是否真有『那個』。」
彷彿是要求取一絲認可,玉藻停了停,見真田龍政平淡依舊,亦無異議,這才深吸一口氣,續道:「但屬下有一種感覺……太宰大人若被他們所傷,也不會反抗。」句末,既有的疑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絕對的肯定,引來真田龍政輕聲一笑,望著青年的神情,此刻瞅來過於溫柔,襯著摻和殺伐之息的濃重子夜,竟透有幾分突兀的寧和。「不錯。」理所當然地輕應一聲,真田龍政上前牽起那雙冰涼掌心,卻摸得一手的冷汗,再望青年眸光上揚,海藍色的眼底,再沒了那些令他趣味的生動情感,徒有空茫,霎時散了他唇邊僅存的笑意。
「許多事情,必須做出取捨,才能得到相對的價值……」他鬆開手,執袖替青年拭去頰邊污漬,而後側首望向院牆邊的幾棵松柏,語調彷若飄散在空中的雪花,教人一時難以聽清,「而這就是吾的決定,無論你是否理解,都不會改變。」
空息隨著話語道盡,帶來一絲不同於方才氣氛的黯然,卻很快地被一聲清脆的笑音驅散,聽得真田龍政恍然出神,「屬下無法理解那麼困難的事情,但神風營將士,除了忠誠,就只會有忠誠。有死無退的驕傲,就好比太宰大人對東瀛的付出,理所當然。」面對那張秀氣臉蛋漾起的純粹笑靨,他終是忍俊不住,彎了笑弧,語氣卻暗藏著幾許調侃,「看來,你也不是源武藏所說的那般怕擔責任。」
「呃,軍神說過這種事情麼?」愣愣問著,卻見面前人莞爾,並不答話,執手覆上看似已有年歲的磚牆,垂眸細瞧著石壁紋路,實則卻在賞玩著流洩指尖的稀薄月光,也不知在等待什麼,好半晌過去,這才漫不經心道:「倘若吾是相田,絕無可能放吾生路。」忽來一句,使得好不容易自真田龍政方才感嘆中緩過來的玉藻,不明所以地呼出一聲疑,「嗯?我們確實沒走多遠……以這座宅院為標的來看。」
玉藻仰望夜色,回想自己前一刻的莽撞,與不由分說帶著真田龍政衝出敵陣的勇氣,只知他們不過拐了好幾處巷弄,省下脫逃的氣力與時間,倒沒細想相田等人究竟是「刻意不追」,還是被「成功甩脫」?思緒經由一番梳理,湛藍瞳仁恢復一絲清明,方將視線移轉,便見丟出話語的溫雅男子回眸,四目相對,那底淡色薄唇溢出淺笑,溫朗悅人的聲嗓,揭露彼此心中逐漸分明的想法,「也許,前方的路只有一條,而且雙方已無選擇。」低柔話語,散於冬夜裡格外溫和的晚風之中,卻換得對首青年含笑的答應。
──那便走下去罷。
轉眼,半刻鐘已過。不久前,真田龍政提出了平日絕無可能出口的私闖民宅之策,要兩人一齊翻牆進入內裡調查。雖然親身涉險並不全然妥貼,但現下若不前進,恐怕無法掌握事件核心。錯過此次契機,無疑是給對方長驅直入的機會,到時局面無可挽回,亦非二人所願。然而,玉藻卻遲遲不肯越牆而入,偏生真田龍政的耐心如其才智,深不可測,本該是拍板定案之事,就在兩人絲毫不見退讓的注視下,任由時間無聲流逝。
「玉藻。」並未錯看青年那底纖秀身子透出的微小顫動,他轉至其身前,正欲詢問,卻見玉藻盈滿憂傷的沉鬱眼光,清楚映射出他融於月夜的容顏,「太宰大人,屬下想知道,這套衣裳,值多少銀子?」問話來得突然,真田龍政稍一斂眸,似是沉吟般的神態,再再加深了玉藻的不安,「其實……落日故鄉一役,玉藻欠債至今,若再加一筆,也不足為懼。」
喃聲自語著,亦不等人回應,蔥白掌指捲過腿側衣料,沿著下襬的邊角,青年自心底默哀了不足一分,手中一個使勁,便將墨藍華服撕拉開來,一路開至膝上,左右兩側皆同。完後,不捨地瞅著那破爛的口子兩眼,才又抬首看向面前人,卻被橫腰攬進那人胸懷,「啊!」
驚叫方起,眼前景物霎時顛覆,惹得他頭眼昏花,在平安著地之前,他模糊地聞得一聲嘆,「你定是來剋吾的。」尚未來得及想透話中之意,便見真田龍政已好整以暇地站在身前,神色清冷,再出口的話語,卻是充滿顯而易見的無奈,「下次,莫在吾以外之人面前,作出可能危害自己的行為。」聞此,玉藻雖是聽得認真,卻又一頭霧水,不過是把衣襬撕破,藉以靈活行動些,何來危害己身之說?然秉持著一貫溫雅的銀髮男子,並不欲分明道理,率先提步朝內院而去。
他半是困惑地撓著髮,復又在底心開解自己一番,既已深入敵營,合該以探查為要,餘下瑣碎,姑且暫放一旁才是。思至此,眼見真田龍政已在尋找放置「那個」之處,遂在院子裡轉了幾轉,點數著假山造景,綠竹流池,碧青苔石,及幾叢低矮灌木,無花光禿,亦非置物所在。然依傍磚牆而走,愈是深探,愈發冰冷,受涼的卻不是身子,而是腳底。覺察此處,胸口登時鼓噪不已,心音隨之加快,這於他而言,是非常不好的預感。
亦如最後一次為軍神點將佈兵,恭送他離去,捏了滿手的汗──他可以將之歸類為,沉重麼?腦海閃過這怪異念頭,眼光落及地面石灰色的齊整裂縫,不假思索地蹲下身,兩掌在壁上摸索一陣,忽爾推到了一塊鬆動的石磚,他心下一喜,正欲回首向真田龍政報訊,不想雙足一空,連聲呼救也未得,便掉進了黑暗之中,鬆動的石板亦悄無聲息地恢復原狀。
「……玉藻?」已將內院調查泰半的真田龍政,方才慢悠悠地回轉過來,卻發覺偌大一座院子,那樣醒目的大活人,竟在傾刻消失無蹤!
「玉藻!你在哪裡?」顧不得可能被發現行跡的危險,真田龍政疾步而出,四下張望,從他們進來的那面牆起始,又追至庭園景物中,依舊一無所獲。一面詳細觀察著青年可能走過的地方,一面說服自己知曉那人性情,面對重大情事,必是同樣小心謹慎,即便危急,斷無魯莽之舉。如此鎮靜心緒,不由揣想青年消失原由,能夠讓人憑空消失,若是飛天,恐怕難逃他之視線,倘若遁地……那應是大大不同了!彷彿捉住了一絲線索,他頓然一悟,凝神察看地面鋪設,卻聞得刺耳話音,隨著數道跫音,灌入耳心。
「真田太宰,小人本有心放您生路,無奈您總往死裡闖。」相田話聲一停,手下的數柄長刃盡皆抵住了真田龍政的前路,只見相田接過部下的佩刀,掌心一轉,鋒口狠絕而俐落地劃開了他的頸項,細密的血珠逐個落在襟領上,染了點點朱紅,竟不見其眉目動搖分毫,深幽的雙眸,凍藏玄冰,那映著月華的無瑕俊容,泛起緩慢而刺冷的笑,卻是完美得無從挑剔,「殺吾的籌碼,你足夠了麼?」
昏暗的斗室,數枝燃得熱烈的火把,瞬時亮堂,宛若白晝。但見內裡空曠,僅有一張石床,與牆角邊一只矮櫃,除此之外,便是難聞得霉味飄散,予人不適。一人,自外邊悄聲走了進來,懷中是一名昏迷的青年,一襲墨藍在火光映照之下,顯出玉潤的光澤,將袖襬的清荷月雪圖襯得栩栩如生。那人將之放倒在石床上,自懷裡掏出一只布包,兩指翻開略顯陳舊的布料,內裡繡著皮革做套,插有幾根形狀不盡相同的短針。
那人未得猶疑,唰的抽出四根泛著豔紫的銀針,以著極快的速度,準確地插進青年的各個穴位,剎那將人痛醒了大半,低低的呻吟入耳,那人動作倏然止下,便見一雙失色的藍眼睛,吃力地望著他,「……殺了西澗,引我入甕……佐谷,你還想做什麼?」此等問話,此時聽來,確實可笑非常,然佐谷蒼白的面色依然不為所動,僅是冷凝於青年身上的神情,已有嘲諷,「當然是不能讓玉藻大人破壞計劃。」
Free Talk*
終於啊!要完結了!不過,這章其實寫的狀況不是挺好,是比較後半部才終於開始進入狀態(噴)所以這篇有反覆修了不少次,希望能盡量周全劇情的發展。說實話,這篇果然跟我一開始的定義相同,就是劇情向XDD所有人認真的跑劇情,真玉藉此搭橋進行「溝通」!(毆)感謝太宰庇祐,一開始我還真想像不到竟然可以寫到這裡(被打)
月亮這篇……我自認寫得很認真。雖然不是頂頂的好,但我有努力嘗試,也很謹慎的在處理細節,之後校稿也會再翻修一次,盡我所能的寫得完整。總之,真的很謝謝有一路點閱過的每個人,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的=v=因為,這也是我的決定!(被某人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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