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

　　2003年8月，大部分學生們都還在放暑假的某一天，我來到小島上某一處頗有年代的工業區，這是我脫離學生生活後的第三個沒有暑假可放的夏天，還不太習慣工作職場上的一切卻又無法回頭的生活，正要跨入另一個新階段。

　　面試時來去匆匆，尚未把這裡的環境看個仔細，開始上班之後才發現︰四周只有棋盤般縱橫的產業道路，方方正正的廠區，冷硬的建築，驕陽下難見一絲綠意，夜晚也沒有霓虹閃爍。雖然每棟建築物內都藏著滿滿的工作著的人們，但是整個廠區頗有人煙罕見的荒涼錯覺。

　　沒有各式店家創意的標語，沒有橫空而過的捷運高架，十里之內沒有甜膩的starbucks咖啡，遑論24hr營業的誠品書局。

　　於是在文明洗腦症的作祟下，不禁錯覺自己似乎來到了，文化的沙漠……而且還是看不到太陽的，永夜的沙漠。

　　第一天新人報到時曾經震攝於壯觀的辦公大樓，豪華的玻璃帷幕充滿了現代感，彷彿駭客任務中尖端的未來科技大樓，讓人不由得對於能在這樣的地方上班感到驕傲。但之後才逐漸體察到自己每天走動的路線大概不到整棟建築的1/100，常常整天都被綁死在辦公桌跟實驗機台前面，刷卡門禁的進出口，儼然成為劃分白天跟黑夜的時間主宰，下班時太陽往往早已西沉。
雖然公司有名義上的下午茶時間，以及各項運動休閒器材，但同事們都很少利用，甚至除了開會以外彼此也很少交談。

　　高科技公司不是都很人性化管理的嗎？我憶起徵才傳單上員工們燦爛開朗的微笑，並開始感到懷疑……來了近半個月，公司簡介上的社團活動都還無緣參加，辦公室裡面也找不到相同興趣的朋友，每個人除了工作、升遷、股票、錢之外，好像就沒別的可關心，讓我感覺有點快要窒息。我唯一比較可以講話的對象就是宿舍的室友Steven了。

　　「走吧！Jack！我帶你去逛夜市。」
　　「咦？這邊也有夜市啊？」我疑惑道。
　　「對啊〜到底走不走啦？」Steven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如果刷卡機是一道閘門，那Steven無疑是蓄勢待發五點半一到就要狂奔而出的賽馬，而且是一匹俊逸的種馬。Steven相貌稱不上多麼英俊瀟灑，但是輪廓分明、神采爽翊，配上高而結實的身材，讓他在女生面前一向充滿自信，連帶的對自己的存在有一種優越感，彷彿天塌下來也壓不死他。

　　「ok！等我這份簽呈……」
　　「龜毛！算了，我先下去停車場等你，快點！」Steven話才說完人就已經快走到樓梯口了。

　　我笑了笑，搖搖頭，結束文件的編輯，準備關閉電腦系統。
雖然知道Steven不至於棄我而去，但下去太慢肯定又會被唸半天，加上可能不服氣被說成是龜毛，所以也就不再謹守今日事今日畢的目標，先把工作給放在一邊。

　　說是夜市，這工業區旁的小夜市其實也不過就兩條街，規模和素質根本不能和大型的觀光夜市比，充其量不過是比較集中的一群流動攤販罷了。不過Steven還是很開心的到處吃著，又是藥燉排骨又是牛排還喝得下一大杯飲料！在辦公室坐了一整天都沒運動，他還能有這般的胃口，讓我不禁佩服。

　　「吃飽囉！走路消化消化吧！」Steven擦擦嘴上的油膩對我說。

　　「這邊外勞很多，你看，還有賣越南的A片喔……」「你看那邊，那邊那個攤子其實是在簽賭的……」Steven果真是識途老馬一隻，帶著我到處晃，像是自家後院似的，每一角落都清清楚楚，我像是陪媽媽買菜的小孩，只能跟在他屁股後面到處跑。

　　「Steven，等我一下！」我看到有人在賣仙人掌，突然想要買一盆回去放電腦上當作點綴，聽說仙人掌可以吸收輻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是反正常要面對螢幕，就當買個安心的吧！不過剛停下腳步Steven就已經不知道衝到哪去了。

　　「仙人掌怎麼賣？小盆的一盆幾塊？」我問。
　　「小的20、中的50、大的100。」帶帽子的小弟指著眼前大小不同的盆栽回答。

　　我看了一看，撿了一盆小的，看起來像兔子耳朵形狀的嫩綠色小株仙人掌，掏出20塊準備付錢。

　　「你知道怎麼照顧嗎？」他問。
　　「不……不知道……」我楞了一下，很少人賣東西還會在乎你懂不懂得照顧。

　　「你選的是團扇仙人掌，在分類上是 Opuntieae 族，名稱是白烏帽子，有些店家會叫他米老鼠或兔耳朵，因為它長得很可愛，所以很多女孩子喜歡。」說著說著，他看了我一眼，而我竟有種心虛的感覺。

　　「栽培環境只要日照夠、排水好大概就沒問題了，但是比較容易有芽蟲或是介殼蟲的危害。基本上，你只要記得一個禮拜噴一次水就好了，太多不好，這個品種不會很難種的。」他收下銅板，把我的仙人掌遞了過來。

　　「謝謝！」我收下養在紫色塑膠盆子裡的仙人掌。

　　「喂！你龜在這幹嘛？走啦，我跟你說……」Steven不知道從哪邊冒出來，拉著我匆匆地離開……

　　雖然不是多熱鬧好玩的夜市，但是來了好幾天倒是第一天這麼早下班，離開公司在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感覺還是挺不錯的。而被Steven拉著到處亂逛的那種熱絡，不禁讓我回憶起大一剛到南部唸書的住宿生活，多少個週末學長姐帶著我們去逛當地的大型夜市，後來又換成我們帶著學弟妹去逛，幾乎成為一種新生朝聖的儀式……

　　才沒多久，現在同樣是在逛夜市，卻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似乎已長成英氣勃發的大人，卻有著上班族的身不由己，領帶的花紋似乎隱形延長了出去，另一端被老闆握在手中，輕輕一拉，我們就得顛著腳步，乖乖的回到辦公室。

　　雖然厭惡，卻無法對抗。因為所面對的不只是一家公司的一個老闆，而是所有企業組織長久發展過後，職場的普遍型態。難怪艾琳‧菲麗普森要會想寫書說「我們都嫁給了工作」，我也已經開始感受到自己掉入某種過度工作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