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11 20:20:19我們在這裡

關於著迷與自由

溽暑的台北街頭,你裁開夏宇詩集折邊的紙頁,我看著你瘦長美麗的手指移動在夏天的陰影裡。濕悶的唐山地下室,有一長排戰爭機器的讀書會文集靜靜擺列,我跟著那樣的書本影子,把書頁翻開,默默地激動著。我想那是革命的風情,像是之前在百年孤寂裡讀到的小邦迪亞,離開熟捻的故鄉,帶著革命同伴預備一起戰死在異鄉。是離開與頹廢的激情,一樣甜蜜地召喚我離開某種僵硬的性別認同位置。我認真地對自己說,如果我曾經太過驕傲任性,像個揪扯女生辮子以表達愛意的幼稚小男孩,為著不能得到的心愛東西而哭泣,那麼,被你那樣清澈信任地拒絕的我,該學習的是理解與包容的能力。我不該再天真地哭,因為你、在異性戀驕傲冷淡的強權世界裡,一定更受傷地流著淚。

我一直記得那樣的夏天,你對我說起你失敗與被排擠的愛情,說你必須離開家庭到其他的城市唸書,因為你害怕禁忌的愛情將傷害自己的母親。我聽著,默默決定我必須離你在另外一個城市裡,因為我永遠不會是你愛上的那個人,你不會那樣流著淚惦記與追憶我,你不會愛我、不會用情人的方式擁抱我。那天,你騎著摩托車,帶我到中興台北校區去為大學夜間部考試報名,過長安東路時,我看著初夏初萌的樟樹,透明的葉和金澈如貓眼的道道陽光,斑駁灑在你棕色的臂膀上,我在你身後默默地哭泣,因為愛情的錯覺。

我繼續寫詩,並且讀你的詩,讀你借給我或推薦給我的同志文學。我的詩,失去了堅硬和控訴的力道,有音樂和纖柔的氣色逐漸地露出來。你讀了我寫的飛翔的長街,我寫過最甜蜜溫暖的詩、唯一的情詩,嗔怪地問我怎麼那麼像你的作品,我淡淡地笑、輕描淡寫地說我的確寫詩的時候想著你。幾乎是一種極限了,無法忍耐也難以消化的愛的激情,透過那樣單獨又薄弱的詩,稍稍地我忽然勇敢起來。

是夏天將盡之際,在公車上,我讀到徵選的公車詩文,我讀到你的名字,你在異鄉裡寫著台北,寫著你的愛人所在的城市。我想起昨夜你打電話給我,大量的痛苦和嫉妒,瞬間湧出奔向我不曾見過的那個人。我並不真正明瞭或接受什麼,我們那麼相識與相似,三年多相知與往來的時光,最好的朋友,無窮的默契,歡笑以及理解,那些穿過不同白晝與夜晚的言語,因為不能相愛,這些充足與飽滿的記憶,只讓我一直痛苦地被淘空、被擊潰、被嘲弄著。你不知道當時的我,毅然決定接受了一個我並不愛的平凡男子的愛情,用巨大的力氣和嚴厲的自我教訓,強迫地說服自己該融入正常人生與平淡愛情的軌道,我不是為了忘記你,而是為了懲罰自己在愛情裡的盲目需索與無理的貪婪。

好像重複被碾過一樣,分散的感情屍塊及嘶喊的恐懼言語反覆地操演相同的劇碼。每次愛情關係裡,我總是先離開的那個人,受傷而且憤怒地拒絕他們繼續愛我、真正地得到我。愛的虛榮與愛的強橫、愛的無能與愛的痛苦,你像末日的陰影一樣,展開某種臨於我上的翅膀,無法接納螻蟻在地面的我的卑微與相異,離開我,丟棄我,持續書寫著、被迫的愛情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