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5 22:12:13特麗莎

第四樁死亡04完

四、預兆
樺妹和梅姐兩人正將發病後的容齊的搬上擔架。
「妳認為距離要多近,才能謀殺一個人?」這是梅姐思忖良久後的一句話。
「妳是說謀殺方式的距離,還是心靈上的謀殺?」兩個女人面對這樣的狀況也仍能冷靜處理,甚至開始攀聊,「梅姐,妳知道我爸爸是怎麼死的嗎?」樺妹聯想到一個許久的往事。
「絕對不是謀殺。」
「某方面也算是。」
「怎麼說?」
「我媽媽車禍死掉後,一年內,他突然就腦癌末期,再半年,他就走了。他是被相思病給謀殺的。我記得容齊說過,一個人老化或是內心想死的時候,連細胞都會幫助你自毀的。其實大家都很膽小,想死但是不敢死。」
「妳會想死嗎?」
「想啊,可是我不會死。像我這樣沒關係的人,很容易看開的,只要高興的記得每一件事情,開心的感覺會取代悲傷的情緒,久而久之就會忘記悲傷的源由了。」樺妹傻笑的回。
樺妹的樂觀讓躺在一旁的容齊掀起自卑念頭,他是比不上樺妹的,因為他有了勇氣,卻學不會忘記。
容齊老覺得他離這世界、人群越來越遠了,他被困在身體裡。很奇怪,在人身不由己的時候,越想做些新鮮事,例如他很想緊緊抱住一個人,可是他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回想過去整個人生,自己因為羞澀、畏懼而排斥每個身體的靠近,連喜歡的女孩也僅止於牽手。他思索著,人跟人之間的距離,最具體莫過於身體了。身體有一層表皮、真皮、包圍著肌肉、骨骼、臟器,身體百分之七十的水分有生命的在流動,它們緊緊的相連;可是離開身體之後,身體和身體的距離竟可以這麼遙遠,終其一生也許你得不到任何的擁抱,除了娃娃時期有機會躺在任何一個人胸懷的時候。
如今容齊倘若還有任何男性的慾望,那就是樺妹了,她皮膚相當黝黑晶亮,眼珠黑白分明,身體相當強壯,厚實的肩膀讓她身材微微呈現倒三角的體型,但不失美感,一對挺立飽滿的乳房帶著朝氣。他好想緊緊抱住她,然後證明自己的健全,但是不能,他早已喪失生存的動機了。
他快死了,這是一種預兆。或許沒有人明白如何掌握自己生命的準確度,但他知道。
他摸摸自己的鬍渣,覺得連它都意圖反抗死亡了,難道它也擔心死去?今天稍微蓬勃剛硬,像把英勇善戰的利刃,代他出征。呼,似乎很適合逃離,但逃到哪去呢?他該逃到哪去呢?床鋪下嗎?那可能已經是最神秘的地方了。這世界再也沒有所謂的猶如桃花源般的天堂閉難所,該好奇的、該神秘的,都在一陣撻伐開墾中昭告世人了。突然,他覺得一陣悲哀,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掩飾自己了,無法沉醉在被自然矇蔽的快樂了。
他好想逃,逃離這個塵世,逃離苦愁。就像一些原始民族一樣,將快死亡的人帶到荒野中,成為禿鷹的糧食也好,讓他一個人孤獨的承受死亡吧。他可以幻想自己是被禿鷹在啄食肝臟的普羅米修斯,是一個強壯的神話。
何必在一堆關愛的眼神下死去,那才是令人感受到悲傷的親情。容齊想到他的死會讓梅姊的傷心會多淒迷,而樺妹的悲苦會如何打轉在忍耐的限度內,而這些苦痛都將來臨。
他這一張千變萬化的皮灰土土的 0.5 公分 表皮,蒼白無血色,些微落魄並嵌滿鬍渣;他幻想自己沉浸在福馬林中白晰被觀賞的模樣,或許會有肌肉組織和神經的暴露,只有這樣的機會他可以揭示自己。他多想漂浮在福馬林裡啊,至少不會腐朽,雖然只剩一個被麻痺的軀殼,也好過化為春泥吧。
容齊明白自己真正的恐懼源自於哪裡,凡人都明白的,只是佯裝沒發現罷了。也正是因為他勇於面對,才總是無可自拔陷入對死亡的鑽牛角尖。現在他躺在這裡,像死亡的雕像被欣賞著,就像他當時發現父母遺體般,以一個不可置信的藝術眼光賞析著。
他知道父母的死因是什麼,也明白自己的死因是什麼,他都明白。
五、聖誕夜
沒有一個恐懼出自莫名的畏怕,總能抽絲剝繭挑出一個專屬自己的理由,就像是每個與眾不同生命裡所展現的特質,是這麼的唯一。樺妹必須瞭解,究竟是什麼牽引出癱瘓容齊的恐懼核心,究竟是什麼讓一個青年在他生命最耀眼時刻選擇全心牽掛。
樺妹從不好奇關於梅姐和容齊之間所隱藏的祕密,她喜歡單純,可是隨著容齊逐漸呈現一種垂死病容後,她焦急慌張,忐忑不安,她幾乎沒有辦法對抗這死亡的預兆。她想起自己母親死於意外,但那是誰也阻擋不了,然而容齊心中的病,卻是有機會醫治得好,雖然他戲謔地說心靈的絕症即使有藥可醫,卻未必有人要吃。她無法說服容齊為何生命不能放棄,她只明白除非真正走到絕望(但她認為不會有絕望的,也不能有絕望的),才能獲得別人祝福而理直氣壯死去。她認為容齊不應該惦記死亡,越深刻記得、越灰心思念,就越無法體悟生存的意義。
「梅姐,關於妳姊姊與姊夫的死,妳已經選擇放棄尋找真相了嗎?」樺妹明白倘若容齊癱瘓了生命,梅姐則是癱瘓了她自己的正義,那種對理想的堅持,已從梅姐無望的眼神中,一點一滴消失。
「我沒有放棄!只是 … 正義表現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些時候你知道了真相,卻往往不如想像中痛快,你仍然無力去解決的,你仍然會對這世界的公義感到矛盾。」梅姐的心又揪緊了,她幾乎不想隱瞞所有的事,她甚至迫切需要被詢問,她厭倦了,她太難受了。是她逼著容齊等待死亡的,是她逼的。
「容齊他快死了,他快死了,他飽嚐恐懼,他飽嚐接近地獄的生活,梅姐,妳知道真相,他也知道真相,為何你們要如此折磨?」樺妹不解,有什麼真相比接近死亡的痛苦還要可怕?
梅姐突然沉默,她緩緩走向窗旁,打開窗戶,讓月光透過葉縫稀稀疏疏地滑進來,輕巧地將她圍繞出一股神秘氛圍。
她悠悠開口:「那一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明白我姊夫家族除了是醫生世家外,也連帶擁有很多違法的傳統,像是收取藥商回扣,甚至採購許多並不符合台灣醫療狀況的醫療器材,從中貪瀆。」
「容齊知道嗎?」樺妹急切地問。
「我不曉得 … 我猜想過 … 或許我姊夫跟我姊姊,他們有被恐嚇過,可是我沒有證據。如果這件事情爆出來,我姊夫整個家族名譽就毀了,何況,正義不是已經讓他們付出代價了嗎?我已經無法回到以前的自己了,歷經死亡之後,歷經恐懼之後,公義可以很人情的,即使要我掩蓋真相。」梅姐感受到窗外吹進的寒風一陣比一陣冷冽,人生何嘗又不是如此?這樣的姑息究竟是不是罪過,她也不明白了。
「你和容齊一直處在這樣的掙扎和痛苦中嗎?你們不敢揭穿真相,是因為預知這個真相根本就就殘忍。收取回扣跟採購醫療器材的事情,你們是不是一直覺得跟華叔有關?」她猛然想起聖誕夜所帶來的恐懼,華叔就像是監視人的身份般,每年一次的定期造訪,這是造成多大的心理折磨啊!他們之間存在著難纏的關係,恐怖、畏懼、傷害。
梅姐嘆了一口氣,不解地說:「我不知道!如果是的話,他為何要救我?我亂了,真的亂了。」她一直處在未知的恐懼中,深怕周圍四處都是陰謀,她和容齊也因此產生最大的誤解,他一直懷疑當年她帶他回鄉下,也是陰謀裡的一部分,她只能猜想:「這一切都存在著詭異的巧合 … 」
樺妹明白,容齊所經歷的一切,混亂中又暗藏秩序,一連串致命的巧合折磨著他,究竟死亡的真相是什麼?一再地窺探不同狀態的死亡,不斷衝擊他的靈魂,甚至陷入無法紓解的生命矛盾裡。容齊是想死的,以一種毀滅自我的方式,就像他追逐那童年裡的河畔巨人,死亡會令他覺得勇敢,那強大的巨人,早已在他小小心底,在他記憶裡,便成為他追逐勇敢的力量。生命中總是夾帶太多巧合、沒有辦法理解的事情,可是想得複雜了、想得深沉了,都有害無益,就像梅姐和容齊那般,不斷陷進仇恨與罪過的泥濘裡,始終也跳脫不開。
我們面對不斷接種而來的死亡,真的會如容齊所說的,只會讓自己越來越冷漠嗎?樺妹並不願意相信,因為泥濘雖會使人陷入,但也能踏出痕跡啊!
「生命怎麼重來呢?死亡經驗拼命的累積,生命感受到那樣的壓力與折磨,如何義無反顧的開始?」這存留在梅姐心中的困惑,一年比一年沈重,她和容齊之間從那一晚開始,時間便不曾流動過,這七年來,生活也並沒有隨著記憶淡去而快活些,連她都不禁懷疑自己究竟在執著什麼?
凡人都活在畏懼狀態,對生活的畏懼、生命的畏懼、死亡的畏懼、親密的畏懼、關係的畏懼,種種畏懼將自己封閉起來。
往後,樺妹一直無力阻止容齊對死亡憧憬,但直到他真正死去後,梅姐反而終於釋懷了。
痛苦的關係,似乎另一方消失後,才能從壓抑裡得到解放,但這並非是梅姐的期望,反而是不可預期的幸福;那纏人且惡意的猜測,在失去投射的對象後,恐怖的想像才得到抑制。
「我看見蒼老的皺紋不停的滋長,這就是美人遲暮的現象嗎?」她想梅姊是想逗她開心的,但或許說得太認真,梅姊放下手中的圓盤木鏡,一顆傷心如滾珠落了下來,然後滔滔不絕的流了滿面,她們都無法阻止悲傷的產生了,只能靜靜的看它發生。這是容齊死後一個月,梅姊的狀況。
到了第五年,她們依舊會來到當初的和容齊走過的泥地上。這個季節緬梔開滿了花,黃白相雜一大片,風吹就像是棉花糖掉了滿地。
樺妹不停的感受雨,感受風連帶空氣的溼度,一併感受在她的皮膚,甚至細膩到心坎底。而梅姐天真的在泥地上環繞出一個人型,想像當時的他還在這裡。她只是苦澀的想:有什麼不同呢?同樣都是不存在的生命啊!大雨滂沱的淋在滿身泥垢的她,她閉上眼,感受滴滴雨珠落打在臉上的滋味。悲傷的濃味帶著土意氣氛纏繞她整個身型。
樺妹撫摸這濕黏的土,挖出一掌大小蓋在梅姐的臉上,從土滲漏出的泥水如順著細滑的臉頰流下,梅姐感受到水的流動,從土蹦出的生命迫使它伏貼在自己的臉上滑下,那就是一種創造的過程。代替他。
在這肅冷又絕望的氣氛中,梅姐感受到一股力量緊密的覆蓋全身。她的心好難過,即使這樣的痛苦是值得喜悅的。她想像自己感受到他的重量,好重,好沉。


「梅姊,妳已經躺一個小時了,跟我來這裡是在折磨妳嗎?妳跟容齊還真有點像。」樺妹蹲在一旁關心的問,幾顆晶亮的淚珠在框內打滾。

現在整整度過了一千八百三十天又22個小時。梅姊知道她不應該惦記著死亡。

「該走了。」她從被溫熱的泥中爬起來,瞬間爬起有點搖搖欲墜,腦袋些微暈眩,但多走幾步後,腳步穩健了。她輕鬆的走向嬅妹,想詼諧的跳起舞來;她無視於身體的狼狽,於是她真得跳起舞了。她看見樺妹苦笑的神情,不知覺也撲孜笑了出來。

奇妙的是,梅姐剛躺過的泥濘竟然冒出一隻青蛙,翠綠鮮豔,牠蹦蹦跳跳,滑稽的舞蹈就跟梅姐一樣,古怪可愛極了。

會有一個早晨重新開始,過這完整的每一天,樺妹樂觀地心想,就算坑坑洞洞,她還是會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