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0 12:16:35╰★ 熊a ☆╮㊣

※ 雨 衣 ※ (十五)

AmeKo要回日本的事,很快就被虞姬知道。
「AmeKo為什麼要回日本呢?」虞姬求助似地問我。
『You ask me,I ask who。』
「你說什麼?」
『妳問我,我問誰?』我雙手一攤。
1895年日本人佔據台灣,50年後,1945年日本人離開台灣。
又過了50年,AmeKo也要在1995年離開台灣。
歷史似乎特別偏愛50這個數字。


為了幫AmeKo餞行,信傑和我,還有虞姬,以及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
一起到東寧路的“好來塢KTV”。
陳盈彰並沒有來,他回台北看他的台北女友。


AmeKo是個很害羞的女孩,好像覺得麥克風有電,不肯拿著麥克風唱歌。
和田和井上則是活潑得很,又唱又跳又拍手。
旁若無人般,恣意地笑鬧著。就像去年耶誕夜的聚會時一樣。
後來虞姬也加入了她們的瘋狂。
而AmeKo總是微笑地看著螢幕,偶爾動了動嘴唇。


我很想幫AmeKo點一首只有她會唱的歌。
想來想去,我點了江蕙的“酒後的心聲”。
那是AmeKo教我唱“桃太郎”時,我回教她的第一首歌。
『AmeKo,今天妳是主角。唱吧!』
我將麥克風遞給她,並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AmeKo怯生生地接過麥克風,在信傑和另外三個女孩的訝異眼光中,
開始獨唱了起來。
AmeKo的歌聲很甜美,有點像是松田聖子,幸好個性不像。
雖然咬字並不十分清楚,但已經可以唬人了。
尤其是唱到那句:
“凝心不怕酒厚,熊熊一嘴飲乎乾,尚好醉死麥擱活……”
真是道地啊!我忍不住喝了聲采。
AmeKo果然天資聰穎,學得真快,當然我這個做老師的也功不可沒。


不會唱台語歌的虞姬,竟然羞憤地想撞牆。
這也難怪,哪個台灣人能忍受日本人唱自己不會唱的台語歌?
我和信傑象徵性地拉了拉她的肩膀,倒不是關心她的生命,
只是不希望待會還得賠錢去修理包廂內的牆壁。


AmeKo唱完後,面對如雷的掌聲,靦腆地笑了笑。
之後她再也沒有推拖的理由,於是跟著那些女孩們一起合唱著流行歌曲。
但她總是靜靜地坐著唱,不曾喧鬧。
在KTV內跟女孩搶麥克風,就像試著奪下瘋狗口中的骨頭一樣,
都有生命的危險。
所以我跟信傑無辜地坐著。
但更無辜的,是我們的耳朵。


在我的耳朵快要陣亡之前,我把歌本給了AmeKo。
『AmeKo,妳還沒點過歌。妳點一首,我幫你插播。』
AmeKo雖然搖搖手,但我還是擺起老師的架子,命令她點一首。
她翻了翻歌本,然後告訴我一個號碼。
沒多久,出現了一首叫“戀人Yo”的日文歌。


在大家的錯愕聲中,AmeKo拿起了麥克風。
她彷彿很喜歡這首歌,於是站了起來,專注地看著電視螢幕。
「Ka-Ra-Ba-Ti-Ru,Yu-Gu-Re-Ha……(枯葉飄散的黃昏)」
咦?這旋律好熟。這是我買的那卷日文歌錄音帶裏五輪真弓的歌。
有別於唱“酒後的心聲”的小心翼翼,AmeKo用母語唱歌時顯得很自然。
而原唱者五輪真弓低沉的女性嗓音,讓AmeKo清亮的聲音來詮釋,
倒是別有另一番風味。


AmeKo認真地唱著,我幾乎忘了她剛開始進入包廂時的羞澀。
而當她唱到“Ko-I-Bi-Do-Yo…Sa-Yo-Na-Ra……”時,
她的視線從螢幕慢慢地轉移到我的身上。
昏暗的包廂內,AmeKo的眼神顯得特別明亮。
也許是我太敏感吧!我好像看到她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其實,AmeKo忘了一件事。
她只知道我是個高明的中文老師,
卻忘了我同時也是個聰明的日文學生。
那句話的中文意思,就是:“戀人啊!再見了”。


這天是平成7年的2月27日,台南的天空下了整天的雨……
平成7年的3月9日,星期四。天氣開始回暖。
這是AmeKo在台灣的最後一天。
台南並沒有下雨。
即使是多雨的桃園,也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氣。


在好來塢KTV的原班人馬,再度聚集在中正機場的大廳中。
我和信傑幫AmeKo托運行李,
而AmeKo則和其他三位女孩子輕鬆地談笑著。
氣氛並沒有想像中的依依不捨。


托運完AmeKo的行李後,信傑以手勢提醒她該準備登機了。
AmeKo輕輕地點點頭,揹起她的紅色背包。
四個女孩子的笑聲直到此時才算停止。
在好來塢KTV裏差點要撞牆的虞姬,也同時流下了眼淚。
AmeKo倒是沒哭,她安慰似地拍拍虞姬的肩膀,
然後朝我和信傑的方向走來。


「AmeKo,祝妳一路順風。回日本後記得常跟我聯絡!」
信傑握著AmeKo的手,跟她告別。
AmeKo則仍然微笑地點頭。
輪到我了,我該說什麼呢?
手心已開始冒汗,怎好意思跟她握手?
而我的喉間突然有股苦澀的味道,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蔡桑,多謝你專程來送我。A-Ri-Ga-Do。」
AmeKo突然變得拘謹,而且那個許久未見的90度鞠躬禮又出現了。
『哪裏哪裏,這是應該的。』
AmeKo對其他送行的人總是微笑著,為什麼面對我時卻這麼嚴肅?
「蔡桑,這半年以來,承蒙你多多照顧。A-Ri-Ga-Do。」
『彼此彼此,妳也照顧我很多。』
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我同樣都因為受到她的影響,而客氣了起來。


「蔡桑,以後請多多加油,早點畢業哦!」
AmeKo看到我侷促不安的模樣,忍不住便笑了出來,
並再度露出那兩顆可愛的虎牙。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虎牙。
但我也發覺到,今天AmeKo對別人的微笑,一直沒露出虎牙。
而她的笑容,彷彿有浮力的作用,讓我緊張沉重的心情,頓時輕鬆不少。


『AmeKo,我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智弘。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阿智。』
這半年多來,她一直叫我“蔡桑”,就像我始終叫她“AmeKo”一樣。
我希望在她臨走前,能聽到她叫我一聲“阿智”。
即使只是“智弘”也行。
「我也堅持我的朋友應該叫我雨子。而親密的朋友更應該叫我小雨。」
我想,AmeKo終於瞭解“堅持”的意義了。


『小雨…一路順風,take care。』
「阿…阿…阿智。」AmeKo紅著臉,輕聲地叫著。
這讓我聯想到第一次叫“AmeKo”時,也是阿了半天。
『“阿”是語首助詞,無意義。一般台灣人喜歡用阿什麼的來稱呼人,跟古代
日本人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妳最好別叫信傑為阿信,這樣會跟田中裕子主演
的【阿信】搞混。』
我真是有病,都什麼時候了,還跟AmeKo上起課來。
「呵呵…謝謝老師的教導。」


『小雨,今天是星期四,算是最後一堂課,來個期末考試吧!』
「Hai!沒問題。但我也要考你。」
『“青山不改”的下一句是什麼?』
「“綠水長流”,對嗎?蔡老師。」
『很好。小雨,妳的中文學分已經正式拿到,恭喜妳了。』
「阿智,既然你說恭喜,那我問你“恭喜”的日文怎麼說?」
『O-Me-De-Do-Go-Zai-Mas,對嗎?ITAKURA老師。』
「I-Des-Yo!阿智,你的日文學分也已經Pa-Su了。」


這不應該是送別的氣氛。
我突然憶起李白的那首五律:“送友人”。
其中有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沒想到1200多年前李白寫的關於送別氣氛的詩,
如今讀來卻依然令人動容。
不過“落日”兩字,倒是對小雨的祖國有著小小的不敬。


「那麼…阿智,我走了。請多多保重,Sa-Yo-Na-Ra。」
“浮雲”畢竟得四處飄零,而“落日”再怎麼不捨,也終究有西沉的時候。
『小雨,妳也多保重。Sa-Yo-Na-Ra。』
小雨輕輕嗯了一聲,轉身走向登機門。
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就像有一道雷電,直接擊中我心窩。
雷電不是應該在下雨前出現?為何在小雨即將要離開時,我才感受到呢?
我不想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登機門裏,所以我也很快地轉過身去。


「阿智!…阿智!…Ma-De-Ku-Da-Sai(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小雨急促的叫喚聲,她並朝著我跑來。
『小雨,怎麼了?忘記帶什麼東西嗎?』
我不解地望著她,並希望她真的忘了帶某樣東西。
我甚至希望她忘了帶的東西,足以讓她搭不上這班飛機。
小雨搖搖頭,當她接觸到我的目光時,卻把頭低了下去。
然後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勇氣般地說出:
「阿智,我送你一樣東西。」


小雨很快地從她的紅色背包裏,拿出一件包裝好的禮物。
「阿智,請笑納,Do-Zo。」
我接過了這件禮物,掂了掂重量,大概是衣服之類的東西吧!
『小雨,現在送“束脩”不會太晚嗎?』
我故作輕鬆地開個玩笑,但小雨並沒有回答我。
我發覺她眼角有著若隱若現的淚滴。


在淚滴還來不及滑落至臉頰前,小雨轉身迅速地跑進了登機門,
然後又回頭跟我揮手道別。
「阿智!…Sa-Yo-Na-Ra!…Sa-Yo-Na-Ra!……」
『Sa……』Sa一出口,我發覺我根本無法說出Yo-Na-Ra。
小雨的“Sa-Yo-Na-Ra!”聲音,在空蕩蕩的中正機場大廳中迴響著…


我回到家裏,打開這件禮物一看,
才知道是陪伴著小雨成長多年的那件紫紅色雨衣。
雨衣的扣子上,別了那個明治神宮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