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5 13:27:16叛逆a阿傑

官方說法 侯文詠 文章2

   好了,我站在放射線科的斷層攝影掃描資料室前面,果然被罵得狗血淋頭。

   「你們這些實習醫師,借片從來沒有好好歸還過,」放射線科的醫師瞪大了眼睛
,「這些片子一張要上萬元,你們賠得起嗎?」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須鄭重聲明,「是我們外科的主治醫師要借的,這個病
人明天要開刀了,總要先看過X光片才能開刀吧!」

   「報告不是早發過去了嗎?英文字應該看得懂吧?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們的主治醫師還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辯。

  放射線科醫師把他的片子掛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不斷掉
到地上去,不久他轉過身來,露出猙獰的面孔:「你們外科自己看片子會看得比我們好
嗎?」

  「可……是……,我們外科趙……醫師……。」我必須承認我有點支支吾吾。

  有個穿白色長袍,年紀較老,顯然是官階較高的醫師走進來,他一聽到外科趙醫師
立刻回過頭來,大聲地說:「你們趙醫師什麼混蛋東西,他那次借了片子還回來過?現
在我們已經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你別想從這裡借出任何一張片子。」

  「可是我們趙醫師很忙。」看來情勢不太妙。

  不提還好,一提他簡直發瘋了,激動地大罵:「你叫他要看自己來這裡看。除非我
死了,這些片子別想離開資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像我逃離放射線科時那種驚慌失措的模樣。倒不是擔心挨罵,而是那個
X光科醫師實在是太老了。上回有個實習醫師和心臟內科的醫師吵架,後來內科醫師發
作心肌梗塞,那個實習醫師的內科成績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辦公室的路,我開心有些擔心。明天病人就要開刀了,我還借不到X光
片。這已經是我在外科第三次辦事不力的紀錄了。第一次當我千辛萬苦追到病人檢驗的
數據結果時,病人已經死掉了。這筆費用就算到我的頭上。第二次我送丟了一份肝臟切
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來可疑的貓,仍沒有找到,外科諸位醫師大爺們決
定再有一次類似的失誤,就要割我的肝臟來賠償……我該怎麼辦呢?老實說我有點後悔
了。到底是誰當初慫恿我來學這門行業?我該棄醫逃亡?或者乾脆裝病,當場從醫生降
為病人?(有個實習醫師生了一個不會死的病,請假一個月,我們都像黃春明蘋果的滋
味那篇小說一樣,羨慕死了那個被美軍撞斷腿的幸運兒……)就在幾乎走投無路的情況
下,我在急診室看見兩個醫師在吵架。兩個穿白袍的人吵架畢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
一會兒,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靈機一動:「咦,我可以慫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
民族意識很快就會沖昏了所有人的頭,這樣就不會有人有工夫理會我是不是辦事不力…
…」

  ◎ ◎ ◎

為了維護我自身的生存,我像個令人厭惡的小人一樣,鼓起如簧之
舌,極力地挑撥外科與X光科的仇恨。

  「豈有此理。」趙醫師咬牙切齒地表示。

  「他說外科不會看片子,要我們看報告就好,」我的挑撥有一點效果了,我心中竊
喜,再接再厲,「他說你根本是個不講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絕往來戶,又說……。


  「又說什麼?」問話的是總醫師。

  所有的醫師穿著白袍,不管是長是短,都架勢十足地站著。只有趙醫師坐在那張舒
適的大辦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別名牌,他那張撲克臉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邊聽,
一邊歇斯底里地摸著自己的髮鬢。他的頭髮抹得烏黑亮麗,不分線齊往後梳,儘管他盡
力裝出優雅的氣質,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紐約幫派的教父或者是勞勃狄尼洛。

  「我不敢說。」奴才不敢說,為了加重效果,連續劇裡的弄臣、太監,每次要進讒
言時都是這麼開場白的。

  「你說。」趙醫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還說趙醫師是什麼混蛋東西。」我故意把混蛋東西讀得字正腔圓。

  一直沉默不說話的趙醫師終於站了起來,我甚至是有點期待,我的激將法似乎有很
好的效果……「這個死老頭,下次讓我遇見,我一定扭斷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領
,眼看就要開始扭我的脖子。

  「趙醫師,我……我……是實習醫師,不是X光科……。」

  「你知道當疾病躲在人體,大家都診斷不出來時,我們科怎麼辦嗎?」趙醫師問。

  我緊張地搖搖頭。

  「我們直接把肚子挖開。」

  「什麼?」我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上個月的實習醫師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劃,「我不管那是什
麼手段,為──什──麼──你──借──不──到?」

  他話才說完,立刻又變成了一個優雅的人,踩著堅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人都看著我這個可憐蟲,好像看到一隻狗掉到水裡去了,不曉得該覺得同情
,還是好笑。

  總醫師過來摸摸我的頭。我笑了笑,彷彿感覺到那隻狗勉強地爬上了水溝。

  他又拍拍我的面頰,冷冷地說:「明天早上如果還借不到X光片,連同上次肝臟切
片,我都會一起要回來,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點點頭。原來我錯了。我看到那隻小狗被踢了一腳,又噗通一聲,掉到水
裡面去了。

  ◎ ◎ ◎

「你可以去找Miss吳。」我找到上個月的實習醫師時,他正很正經
地把一堆糞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顯微鏡下面認真地找來找去,偶爾才抬
起頭來告訴我,「她是全醫院最後一個不用電腦管檔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訴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個小時了。」

  「找到了,」他興奮地像是快跳起來的模樣,「你快看,是菲律賓鞭蟲蟲卵,下個
月你來這裡,就會為這幾個蛋人仰馬翻。」

  我看了看顯微鏡,果然有一個長得很像啤酒桶的蟲蛋。

  「可是你還沒有告訴我怎麼辦?」

  「這該怎麼說呢?」他作了一個深呼吸,對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應該沒什麼問
題,你長得這麼醜。」

  ◎ ◎ ◎

「我不該放你進來,知道嗎?只有辦事人員才能進來,所以你進了
一個不該進的地方,你知道嗎?」Miss吳很嚴肅地警告我。

  我點點頭,表示我也是一個understanding的人。這之前,我已經磨菇了一個多小
時,才得到這樣的殊榮。檔案室內充滿了溴化物的氣味,X光片架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
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著兩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尋較高的檔案。

  「所以我說你們這些實習醫師是候鳥,飛來飛去,根本不負什麼責任的,你說是不
是?」她在片架上下爬來爬去,像隻蜘蛛,「你們畢業了,拍拍屁股,去當兵。以前我
有個同事,想不開,就打氯化鉀。」

  「你看我長這副德行,飛得起來嗎?」我恍然大悟,上個月實習醫師的話,「再說
,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沒有借到X光片的話,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鉀了。」

  「你倒還好,我最恨那種長得白白細細,自以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
下,終於提起正題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樓。五點以後才會統一收起來。急
照的話就在二樓,一天收集二次,因為醫師必須馬上打報告。打完報告之後你們才借得
到。之後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這裡來。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個月
內,會轉往病歷資料室。如果是門診病人,就轉往門診資料室。萬一病人死了,就送到
死亡資料室。如果是死亡超過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規定,我們只要到資料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說我是聽得頭昏腦脹。

  「那你為什麼借不到?」

  「因為他們說片子遺失太多,我們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給我們。」

  「為什麼片子遺失太多?」她再追問。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點笑容了,「那為什麼要偷片子?」

  「因為借不到。」我這回真正悟道了,我們相視而笑。

  「我可沒說什麼,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這麼呆,我想到我的
另一個同事,她是喝通樂,結果沒死,把食道燒傷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聽了十幾個負心醫師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非常恍惚,在這棟大
樓外面正有許多病人隨時會死去,我還有許多檢驗報告有待追查,況且明天病人要開刀
了,我們一整個下午的主題竟是男人如何對不起女人。雖然我也有許多負心女人的故事
,可是我不能說……「你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是不是?我們不應該做不對的事,對不對
?」終於她在下班前找到那張令我神魂顛倒的X光片,對我說,「我不應該私自借給你
的。」

  「妳沒有借給我,妳是保管X光片的人,妳只是把片子暫時放在我這裡保管。」

  「那你就是我的片架子囉!」她有點得意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侯──文──詠。」

  「再說你的名字一遍。」

  「為什麼?」

  「我要把你的名字記起來,如果到了後天你沒有把X光片拿回來,今後十年,每個
月來這裡的實習醫師都會聽我說起你的名字和你背叛我的事。」

  ◎ ◎ ◎

我開始變成他們口中所謂比較上軌道的實習醫師。偶爾在半路偷一
些X光片回來,省去許多借的麻煩。偶爾到檔案室和Miss吳閒扯。如果能夠很快借到
X光片,省去許多工作壓力,我發現閒扯也不是什麼壞事。當然我也罵罵X光科的醫師們
,每次一罵,外科趙醫師總是顯得很激動:「下回遇見,我一定要把他擰成檸檬汁……
」連帶手勢,還有動作,看來真是嚇人。

  有一天,我們外科迴診,一群人浩浩蕩蕩從這個病房走到那個病房。我緊緊張張地
抱著一大疊病歷跟在後頭。走在走廊上,遠遠看到了X光科一群人。我一眼就認出了
X光科那個老頭。我慌忙跑到前頭去,指著他告訴趙醫師。

  「我知道。」趙醫師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

  果然沒錯,他們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隨著趙醫師愈走愈近,我的心臟怦怦怦快跳
了出來。啊!一場世紀大對決。

  眼看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趙醫師。」是那個老頭子先叫了出來,還帶著笑
容。

  「郝醫師!好久不見。」趙醫師迎了上去,兩人竟然開始握手,「上次討論會,承
蒙你的幫忙。」

  他要扭斷你的脖子!我差點要叫了出來,可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把病歷掉了
滿地都是,兩手交扭,比著擠檸檬汁的動作,可是立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裡,
那裡,你客氣。」郝醫師笑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以後還要請郝醫師多多幫忙,」趙醫師一直點頭鞠躬,虛偽得叫人無法置信,「
實習醫師有不懂的地方還請多多教他們,不要見怪……。」

  「哇──,」我終於掙脫約束,叫了出來,可是我立刻看到了趙醫師兇狠銳利的眼
神。

  「把地上的病歷撿起來,毛毛躁躁像什麼話呢?」

  ◎ ◎ ◎

Miss吳說得沒錯,實習醫師是候鳥,飛來飛去。過了不久,我換到
另一科,成天和糞便廝殺時,忽然有點理解當初那個傢伙找到啤酒桶似的蟲蛋那種感激
涕零的表情了。那時候,我差不多已經把這整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有個實習醫師愁眉
苦臉跑來找我。

  「我是這個月的外科實習醫師。」

  我抬起頭,看到他,白白細細,很帥的一個男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我可有一種惡
作劇的快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