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7 20:04:35但願之鈴

第二部==於是少了一個字==7

離開荒林那年,我十六,高山低谷難不倒我,再難走的路,我都能超越過去,誰叫我是荒林之子呢?
但離開,荒林如何離開?荒林似無盡頭,出了荒林還是荒林,我走了一百雙手指的日出日落,仍找不到狼媽口中的汾河。
好灰心,在最後一個灰心的夜裏,我抬頭,看到天上有一道好漂亮的銀河,那不是汾河我知道,我並不想去銀河,也去不了,但我獨自向天祈告,銀河去不了,汾河不可以找不到,汾河怎麼可以找不到?可是,搬到樹上以後,我就不曾夢見眼中下雨的母親。孤獨的小小小樹子,需要走出荒林嗎?
十六歲了,我感覺我是大人,一個大人,不再需要母親,樹上的世界我是滿意的吧,也許,潛意識裏,我並不想離開,我是故意迷路的吧,汾河是一個記憶,生活是個記號,荒林的野穴樹稍是我生長深刻的記號,汾河是霧,漸漸模糊,樹稍的陽光,一次次融去夢中的霧。
──我必須找到,終於找不到,不可以找不到,還是找不到
──我歎了一口氣,
這樣,反正我一個人知道,
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

但快樂是什麼?
快樂就是像我現在這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有回憶也沒有過去吧,
夢少了,阿沙阿力往來少了也變糢糊了,特殊的我,在皮皮一族裏還是特殊的吧。 
牠們玩石頭,丟來丟去,打來打去,當作遊戲,我不打人,也不丟人,我讓石頭互相取暖,靠在一起耳鬢廝摩,摩擦摩擦,就痛得我大叫,熱,好熱,太熱,極熱,高熱,超熱,無法形容的熱,是那麼美,好像太陽掉入我的掌心,我不能拿來取暖,因為太燙了,無法形容無法形容的那種熱,後來我知道那叫火。
而火是石頭生的,這皮皮一族誰會知道?

有了火以後,我可以從樹上搬到樹下來住,每個太陽下山的黑夜,我都可以點燃它,在我四周,圍成火圏,安心睡我的大頭覺。火,成了保護我安穩睡眠的最佳盾牌。這樣的好日子怎能不說是天堂呢?
再凶猛的野獸誰不怕火,火,對一羣溫馴小動物來講,可是天賜的大禮物呢,當然,除了我和皮皮一族以外,其他四蹄動物沒有我們的幫助並沒辦法使用它,而且好幾次,毛燥的皮皮一族,都因使用不當,被火燒著而痛得吱吱哇哇叫,漸漸的,我們都學會在點火取暖防禦的時候,一定記得準備一提水,有水可以滅火,我們就安全多了。而所有凶猛四蹄獸,又有哪個會滅火呢?

所以,這樣美好的歲月,對我而言,就是一輩子一生,全程了。

美好的!?十七歲的我,其實不知不覺中,反而有點不明白自己了──皮皮一族有很多親戚──猩猩、狒狒、猿猴等等,而我的長相,別說野狼了,和皮皮的各路親友相對照,沒一個一樣的。
多少次我從清晨醒來,臉上髮上就會沾染水漬,不是晨露且有鹹味,我竟在我所發現的溫暖的火光中迷迷糊糊地哭泣。
快樂是什麼?
那一天,怎麼也是雨後,我忽拿起身邊防身用的石頭,對著正要從雲霞背後微微露臉的夕陽胡亂擲去,我不會忘記,在天黑之前,我看到了彩虹,我的淚水似從它月彎似的身軀滑入雲裏………。
真正深切的,我開始認真的問自己,我的家在哪裏,家人何在,有這樣的家族,像森林裏一樣自由自在,住著一羣和我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無毛,髮長及地的人物存在這世上嗎?
十七歲的我,已夠懂事,懂得榕樹除了會生小榕樹以外,生得出氣根榕樹鬢,卻絕生不出皮皮、猩猩狒狒猿猴等等,更生不出我來。
什麼榕樹?什麼汾河,那只是狼媽以野狼家族的角度所說的說法而已,森林裏多的是河與湖,多少次我用無患子洗髮,與水中自己的倒影相視,如何我能不明白,旅行有何難,尋親也不難,只要不停地走下去,找到和水中倒影一樣的人物,就可以走入屬於我的人羣中,找到與我一樣人羣中的人生,幸運的話,我的身生父母也會被我遇上。
一百雙手指的日升日落之路程也許不算遠吧,下定決心後,路程再遠也會變近。──這天,我在火圏圍繞溫暖的冬夜,望著天邊的星與月,默默以心與淚懷想──。畢竟,再怎麼樣,除了找爸媽以外,我十七歲了,而我總不覺得可以成為皮皮的女友,而皮皮的女友其實也非常非常多,──我和他們總之不同就是不同,這和我離開野狼家族有點像,雖然我們相處五年之久,不能說不是朋友──。

但不知怎麼,第二天我感到頭昏腦漲就生病了,迷迷糊糊,我看到一個奇怪的人----他的眉色如彩虹,雙眼如圓月,鼻子像山丘,嘴巴像溪谷,他說他是荒林之神,他愛我,不准我離開荒林。愛,我頭一回聽到這個字,全身卻嚴重地發抖,我動也不能動,額頭高熱,肚子不舒服,然後,我聽到遠處傳來尖銳的二個字—蚩尤---以後就不省人事了。


醒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趴在一棵樹木上,樹則趴在泥地上,我揉揉眼睛,站起身,仔細看,這樹正是榕樹,夠我雙手雙腳合抱的榕樹不算大樹,氣鬚散落地面,樹根卻是被連根拔起的。
我的荒林呢?環顧四周,我的藤床不見了,我的火圏暖窩不見了,我辛苦架木為巢,高高在上的房子也不見了,這是什麼地方?我往太陽出來的方向看去,好明顯一塊大泥板,上邊畫著的圖像大大令我心驚,七條彎彎的眉毛,一雙月亮眼,高山鼻,深谷口‧‧‧
我一定還在睡覺作夢,但在夢中我又怎麼這樣清醒,清醒到想起皮皮曾對我說過的一個神秘故事,一個妖怪的故事,一個會法術的妖怪,連最凶猛的獅子老虎和花豹都怕他,妖怪經過的地方,樹就會被拔起來,猴子猩猩狒狒就會失去跳高跳遠自由自在的樹枝,他們實在很可怕,會把樹劈開,敲敲打打弄弄,弄出又尖又刺的長矛,和單峰駱駝一樣的弓箭,箭和矛快過花豹快過風,幸好妖怪身上有妖氣,而荒林大夥兒鼻子特別靈,苗頭不對,逃的逃躲的躲──
記得當時我還笑皮皮胡說八道,並且編了一個女孩騎樹枝飛天成仙的故事來取笑他所說的矛和箭,皮皮倒還是一派輕鬆,「反正我也是聽別的動物講的,我沒看過或碰到過。」又說「如果妖怪能幫我們這樣可愛的小動物拔除獅虎的爪牙,就是叫他荒林之神也好。」
我一定還在睡覺作夢,而且作的是惡夢,那塊大泥板──虹眉月眼之下,正是左手執弓,右手執箭。一生除生病發抖,我沒嚐過真正害怕滋味,我是野狼之子,不曾真怕過狼牙,但此時我卻不覺深深戰慄。
我拔腿奔逃,卻無法拼命奔跑,四周的景象無論如何竟令我分心了,一座座茅屋草舍,整齊的田野耕作物,還有這一羣,那一羣的小動物,荒林中沒見過的可愛溫馴禽獸,我想我只要遠離那塊可怕的大泥板,是否我應該還是安全的吧!
我覺得我像一頭小野牛,依然在荒林中奔竄,果然,一不小心撞到一個又硬又軟的物體,重心不穩翻身就要跌倒,是倒落在一段強韌的樹枝上吧,擡起頭一看,卻那裏是樹枝,是一雙強壯的手臂,是除了大黑熊以外,我見過長得最高的生物的手臂,與其說他長得像皮皮,不如說他和我比較像,一樣體上無毛,只是我的頭髮比他長濃密,他的粗眉比我深濃密,一種心悸,又一種驚喜,一定是假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和我最相像的「人」,但他眼中沒下雨,他當然不是我夢中的母親。
後來我知道,他是一個男人。
如果我和皮皮認為泥板上所刻劃的形像是怪物,他看我的樣子,是不是也像看到怪物我不知道,而那銳利兇暴的眼神,直接讓我想到的是嘴角淌血的野狼,這真是非常怪異的事。只是不容我多想,我就被扛上肩頭,三步兩步丟到清溪裏。
這正是我要的,病了幾天我都不知道,幾天沒好好洗個澡更不知道,清涼的溪水,我病已經好,雖不能算解藥,卻是還我乾淨清爽的珍寶。
這天的太陽很好,溪裏的我周身被照開了千蕊萬朵的水花,又透又亮,彈起又跳落,比草叢裡的蚱蜢還輕盈,我從不赤身露體,我荒林裡的動物朋友們全有皮和毛,我走到哪也都「穿」
著黑亮密、長及地的眾髮絲。
依然,我是「連皮帶毛」整個栽進溪裡,因此爬上岸時,我的兩層毛皮都已洗淨。倏然,當我的目光落在溪岸石上的一件「皮衣」上時,我被嚇得渾身變成蚱蜢色。
一定是陽光太好,以致把我又染成了金黃色,我感覺自己瞬間變成一彎香甜可口的香蕉,正從香蕉樹上掉下來,噗通一聲,竟被那麼美的水花千蕊萬朵給吃了。

當我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正是那個男人,他光溜溜、赤條條的就躺在我身邊,他見我瞪著他,就拍了拍我的臉頰,把那件嚇壞我的皮衣丟給我,一聲沒吭,走了出去。
我哭了沒有我不知道,因為臉上還留著點點滴滴的水花呢!
皮衣?那可是一張羊皮呀,羊,我的朋友,現在,我能不穿上它嗎?那個男人真正令我感到了羞恥啊!
我是狼之女,如今披上了羊皮,成了披著羊皮的狼嗎?我心底湧起的是一陣悲涼的深笑,因為羊皮只好像是被我當成好友似的,披上了它,我居然才像被朋友擁抱住了一般。
我不喜歡那個男人,平生首次我發出了如此像狼嗥的尖叫聲,狼子野心,我的狼子野心就是盤算著如何逃走,但撞牆踢牀搥地板之外,卻敲不開一扇我從沒見過的門,我,像個犯人,被關在一個石屋裏。這就是我的荒林嗎?是愛我的荒林之神把我拘禁在此嗎?而我犯了什麼罪?
突然,我安靜下來,用力用力地想「我犯了什麼罪?」荒林裏從來沒有的溫暖好用的火,是我發現發明的,我沒有錯也沒有罪,原來,原來,我是真正倒霉地遇見了皮皮口中所說的妖怪了。
我該怎麼辦?
我記起是因我生病了,醒來就和一株失了根的榕樹抱在一起,是道道地地趁人之危的無恥妖魔侵佔了我,並且使我喪失喜歡一間小屋的能力,是的,我對榕樹向來存著一份特殊的感情,狼媽說過,我是榕樹生的,因此我想我該回到榕樹身邊去。
我不斷大吼大叫,用我的狼族語言及皮皮一族的語言,交錯大喊:「榕樹榕樹親愛的榕樹我的爸爸媽媽我的榕樹。…………」
吼了多久,叫了多久,喊了多久,我都不知道,糊裏糊塗,累暈過去了吧,而睜開眼睛,多麼驚喜,居然我真的看到了一株榕樹,而且不是沒有根的,是好漂亮、好茂盛地被種在陶盆裏----
一株小型的榕樹盆栽------,端端正正就被放在小屋的石床上,我覺得它可比那個男人可愛多多呢。
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如同當初抱著阿沙阿力的小狼寶寶。我用眼淚給它澆了水。也許是餓壞了吧,不自覺我唸著二個十分陌生的怪詞兒----「吃由」,一面流眼淚,一面對著我的榕樹寶寶叫「吃由」。
天又黑了、天又亮了,天黑天亮,一天天過去,我並沒有真正餓著,一旦我昏了過去,醒來就有從前我在荒林中從來沒吃過的好食物。
最糟的是,我的石屋外,除第一天不算,大約天天都開園遊會似的,吵吵鬧鬧吚吚呀呀全是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妖怪的聲音。
是的,那男人是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從初一次撞上他,我心裏就清清楚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只是,我生來從來也沒見過一個男人就那麼大大方方赤條條光溜溜想怎樣就怎樣,然後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之後,就又被拍了拍好幾下的臉頰,分明顯然地並不把我當成同類看。
他和荒林裏的禽獸有什麼兩樣?但是又奈何?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常常就是我明知門其實並沒有上鎖,我也不敢出去,但是妖怪弄出來的食物可真是好吃極了。我總是留在小屋裏又猜又想,為什麼以前荒林裏沒有這些又熱又暖的美食呢?
火,是我發現發明的,而他們可比我聰明多了,我只知道火可用防衛野獸及取暖,而他們卻已用來燒烤食物,只是但願我永遠是白痴吧,所謂食物,所謂美食,我呆呆吃下肚子,還齒頰留香的,菜肴以外,我永遠想也想不到,我親口吃下了多少雞鴨魚羊豬牛鵝。
啊,我怎不想走出這個小小石屋子,然而我又如何走出去呀,如果我有翅膀我想用飛的,
我是多想變成那個我對皮皮所編的故事中,那個駕著樹枝高高在天的女仙呀。
夢想夢想,是進是退,我叫阿搶,這一時刻,我的心在哪裏,我的身在何地,這心搶得到這身,這身搶得到這心,換成誰誰又如何能再多想,我也只求多一片刻的身安心安而已呀!
而門,畢竟沒有鎖,我畢竟還是衝了出去。我畢直往前跑,一點阻攔也沒有,萬幸萬幸,我的腦海裏已經不能想生父生母的方向了,我只是切求著:讓我能夠重回荒林就好,能回荒林就好。
荒林調教的直覺,很自然我就跑到,當初陪著我連根被拔起的榕樹邊,我變聰明了,知道榕樹不可能帶我回去,我也沒有力量帶著榕樹回去,我要去何處都要自己去努力。當然,我更聰明地知道,被連根拔起的榕樹,再大的大力士也不可能只靠一個人就把它千里運到這個我感到這樣陌生的地方。
我,是的,如願找到我的同類,分明我們同是人類,他們卻可怕到令我想逃,我要重回我所習慣的荒林。只是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甚至我還來不及茫然失落,一不留神,就被倒葱甩上肩頭,我真的真正變聰明了,不哭不嚎不掙扎,不由我同意不同意,我的命運就這樣和「吃由」連成一氣了。
被擡回「吃由」的地盤,那個討厭的男人沒有再碰我,我滿心安慰,心中想著:「感謝老天。」
老天?我是狼之女,住在荒林時,就算是我發明發現了那麼好用的火,我也從沒想過,而如今,是那個在我夢中多麼可怕的所謂荒林之神點醒了我吧!回到小石屋內,一事不做,我只日日祈禱,跪拜是什麼我從不明白,可是就是膝蓋落了地面,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虔誠,他們日日送來的鷄鴨魚肉我都沒吃,真餓了,只吃些黍米菜湯,而我吃得津津有味,天性喜歡,不以為苦,
日子一長,鷄鴨魚肉少了,不挑嘴的我,如同吃到了山珍海味,我歸功給明明上天,因此更加愛上祈禱,不自由的日子,我過得快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