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06 10:35:36PONPON

中邪


圖: 洪武平


    阿忠昨晚回家後,晚飯吃到一半突然中邪了,屋裡屋外大吼大叫的,從夜晚到今天早上仍不見好轉。

  剛剛他用力地將門關上,手裡夾著菸坐在屋外的機車上,用很憤怒的眼神看著來往的車輛和路人。阿忠並不高大,也不胖,只有鼻子稍大而已,可是他中邪後,卻異常的有力。對面雜貨店的帥哥老闆很擔心,不時抬眼關注阿忠的舉動,就怕他會忽然衝過來。
 阿忠家是公寓的第一層樓,對面還有一排相同的建築,他們自成一個社區,阿忠的事情很快便在社區裡傳了開來,連上學的孩子都被父母叮嚀著要繞路而行。
 阿忠他媽阿彩,手裡端碗符水走到阿忠面前。

 「來阿忠,這碗吃下去。」
 阿忠斜了一眼母親,再看看碗裡浮著黑色的符渣,他大喊:「這是什麼,我不要!」
 隨即搶過阿彩手裡的碗,將符水潑向一輛路邊的綠色房車上。他跳下機車,邁著疑似八家將搖擺不定的步伐,雙手合十,高舉過頭,口中細念著誑語,像是要趕走車內的邪靈一般。
 母親搖搖頭,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她和老公已經一夜沒睡,疲倦使得臃腫的馬克杯身材,整個垂落下來。老公阿義仔也是,他頭上快禿光的腦袋泛著一層油,強化反光效果,小小的五官也全擠在一起。阿義仔坐在對面,假裝和里長一起看報紙,其實他時時在觀察阿忠。
 「大概是昨天陳錦福他媽出殯,被煞到了吧,過了就沒事了。」里長安慰地說。他皮膚紅潤,戴著老花眼鏡,仔細研究報紙裡六合彩的解簽單。他還和鄰居組了簽賭社,社員們個個像瘋子一樣,下了班就研究六合彩或熱透的開獎數字,據說近來還要成立網站,吸引台灣各地的同好。 
 「里長啊!你已經十幾期沒中了,還想簽啊?」阿義仔問。
 里長不理他,繼續翻轉手裡的解簽單,希望能看出什麼端倪來。
 阿忠才停下來,又似乎看見了什麼,盯著巷口外的馬路,忽然他彈掉香菸,走到街上,開始莫名的大喊大罵。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人,騙了我的錢,騙了我的身體,沒良心的人,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幹──」
 說完他單腳站立,以自己為中心地轉圈圈。他篷鬆的頭髮散亂擺動,表情猙獰,像是吃了搖頭丸,脖子上裝了彈簧用力扭動幾乎要給擰斷了。附近鄰居看見了都轉身走開,有些阿婆還口念阿彌陀佛。只有一位狀況外的家庭主婦,悠閒經過,看見阿忠的臉嚇得抱起小孩往回跑,卻被阿忠發現了。
 「幹!」他停下來,指著逃開的女人罵她不忠不義不孝。
 母親趕緊跑出來,拉住阿忠。
 「回去啦!」她拜託。
 「不要!」阿忠的語氣堅定。
 接著他拿出褲袋裡的打火機點火,差點燒到母親昨天新燙的髮型。母親往後一退,阿忠又掏出一根香菸點上。
 父親馬上走過來,他將里長的報紙捲成紙筒狀,從他頭上用力敲下去,希望能敲醒兒子。可是阿忠完全不理睬,又開始對著街上大罵。
 「我求你好不好,阿忠回去啦!」阿彩流著眼淚說(她以為自己早已流光眼淚了)
 聽著老婆無助的聲音,阿義仔看看被打彎的報紙,低下頭,也感到自己無能為力,身上的肥肉和一臉橫肉全垮下,彷彿一團無力的肉球。
 「阿義仔,這是不辦法,一人一手把阿忠拖進去。」里長走過來說,轉身又叫自己兩個念大學的兒子過來幫忙,就這樣四個人硬是將阿忠給扛了進去。
 中午過後,阿義仔夫婦已經累得各自躺在沙發上熟睡了。阿忠四肢被綁在床上,還不停嘶喊。客廳像是小偷光顧過,桌上擺著只吃兩口的便當,電視重複播放卡拉OK的伴唱帶,酒櫃下的抽屜半開半閉,電視機兩旁錯落著螺絲起子、老虎鉗和電視轉接盒等零零亂亂的小東西,當然也是阿忠的傑作。

 阿義在打呼,阿彩卻做了惡夢,她夢見自己開車和人擦撞,發生了口角衝突,對方是一位年輕女郎,可是輪廓隱約像是陳錦福他媽。她被追到巷內,對方拿起殺豬刀,向她一步步逼近。阿彩盯著那把刀愈來愈大,愈大就愈靠近,就在幾乎要刺向她眼球的時候,阿彩被老公搖醒了。

 她微微睜開眼,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又想如果是從昨夜夢到現在多好啊!
 「阿彩,有客人來了。」
 阿彩揉揉眼睛,發現有五個人站在客廳裡,帶頭的是村長,他身後有王姓和陳姓里幹事,他們和阿義仔是同一種身材的男人,靠近門邊的是穿著中國衫在小學教書的李老師,李老師旁邊還有看起來很紳士的藥房老闆。跟這些人平時都算有交情,阿彩知道他們是簽賭社團的基本成員,至於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她就摸不著頭緒了。
 「你們來看阿忠啊?」阿義仔邊倒茶邊問,阿彩則趕忙收拾收拾。
 「聽說阿忠中邪啦?」藥房老闆探出頭來問。
 夫妻倆都沒有回答,阿忠在房內的嘶吼證明了一切。
 「阿義仔是這樣啦。我們看阿忠一下半下也不會好,今天又是星期五,上期樂透頭彩沒人中,獎金已經累積到五億了耶。」
 阿義仔皺著眉頭聽,他似乎明瞭這群人的動機了。
 看見阿義仔沒信心的眼神,里長還是硬著頭皮說:「耶,我們是想趁阿忠還沒退邪的時候,幫忙開明牌啦,不然他好了就沒機會了。」
 阿義仔和阿彩互相看了一眼,想笑又沒那個心情。倒是里長身後的賭徒們一致地傻笑著。
 「里長啊,阿忠他現在跟瘋子一樣,怎麼可能開牌啊!」阿義仔說。
 「可以啦,他現在是被陳錦福他娘附身,這種牌最準啦。」
 「誰想出來的啊?」阿彩問。
 「是我啦,阿彩嫂。」長得乖乖臉的李老師站出來自首。
 「……」
 「……」
 夫妻倆原本覺得荒謬極了,說什麼也不肯,可是賭徒們一再拜託,還用連續槓龜的事件,描述自己活在毫無希望的悲慘世界裡,只有阿忠是他們的一盞明燈。在發誓絕對不會傷害他的保證下,終於還是把阿忠「請」出來了。
 阿忠被兩位里幹事攙扶走出,他的手腕因為掙扎而發紅破皮,卻仍充滿力量,睜大的雙眼彷彿要吃人一般。理事長不敢直視阿忠,態度像是跟神明求筊似的,語氣謙卑而且恭敬。
 他們把阿忠帶到電視機前較寬敞的空間後,阿義仔便對阿忠說:「阿忠啊!這些叔叔伯伯平時對你都不錯,」他補了眠中氣稍足,聲音也大了些。「今天你就好心點,報些明牌給他們好不好,如果開出來了,他們也會給你個紅包啦!」
 阿義仔說完,阿忠還真點點頭。他嘴裡學著狗吠,對著每個人大叫。兩位理事長連忙放手,翻開預備在襯衫口袋裡的筆記本。
重獲自由後阿忠高興極了,大步衝向門外,在兩排公寓間的中庭裡活蹦亂跳。
 「里長啊,他是在跳什麼?」李老師問。
 「不知道是文差還是武差啊?」里長說。
 「會不會是甘將軍跟柳將軍啊?」藥房老闆問。
 村長也搖搖頭,他也直覺地想起八家將的步伐,可是他算外行,想了想只好說:「沒關係,看形狀像什麼數字就好了。」
 賭徒們開始緊張起來,端午節剛過陽光很烈,他們滿臉通紅,汗水直冒,眼神還是努力盯著阿忠隨性的步伐。
 阿忠身上也流滿汗,他的動作漸漸沉重,母親心頭嚇了一跳以為他會倒下,只見阿忠收斂起腳步,雙手放在胸口上交叉,表情有些放浪。他的腳步變成古代女人三寸金蓮的搖擺欲墜,慢慢走近賭徒的身邊。
 「這是何仙姑。」里長興奮地鼓掌說。其他人也露嘴微笑呆呆地跟著鼓掌。
 聽見掌聲,阿忠更加嫵媚了。他走到里長眼前,好奇地看著他。阿義仔夫婦想要上前拉住阿忠,卻被里長推開,他說:「這是要指示了啦!」。賭徒們紛紛點頭。
 說完,阿忠一巴掌打下去,其他人分別在筆記本上記下自己看見的數字,然後是一巴掌,一巴掌,再一巴掌。里長的臉紅通通地,卻還是一張笑臉,阿義夫妻倆看呆了,還不知道要不要上前阻止,阿忠又是響匡啷的一巴掌,里長嘴角開始流血了,阿忠又是一巴掌,賭徒們還開心記著號碼。阿忠再要一巴掌時,里長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他中邪啦!他中邪啦!里長轉身逃開,差點跌跤,所有人這才看見他滿嘴的鮮血。大夥看見後也害怕的全跑開,只剩阿義夫妻倆再也忍不住大笑著。
 阿忠看見他們跑走,剛要追上去,便被還沒笑完的父母給拉住。於是又他開始重複早上的誑語:「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人,騙了我的錢,騙了我的身體,沒良心的人,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幹──我不會放過你們的,再來啊……」
 天氣很熱,聽說阿忠隔天又恢復正常了,至於他做過些什麼,他說他全忘記了。

2003.09.24 自由時報 【新銳台灣  F世代小說展 】系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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