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師
走入一間整修過的灰黃色瓦房內,三張藍色的理髮椅下滿地頭髮散亂著。椅背後是一整排藤椅,扶手上佈滿許多污漬,黑色一塊塊羅列著。屋子的最裡邊還有一張紫紅色躺椅和洗手台,專讓客人洗頭用。
幾位老人坐在藤椅上閒聊,偶爾開開黃腔,理髮椅上另一名老人也跟著應和,他正修短雙耳邊的鬢毛。理髮師見我走進,和善的打招呼,請我在中間的理髮椅坐下。他留著兩撇鬍子,挺個肚子,白色的汗衫襯的格外渾圓。
老人修過鬢毛,理髮師將椅背向後一拉,他便半躺著。老人已經很熟悉這些步驟了,稍微整理身子,接過一條熱毛巾,輕輕放在臉上,溫潤他縐巴巴的皮膚。白毛巾蓋住整張臉,熱氣緩緩飄上,老人的呼吸變得格外深沈。
理髮師再幫他把臉擦乾淨,便開始由下巴到臉頰和上嘴唇邊,塗上一層雪白的刮鬍膏。老人整張臉像是掛上聖誕老公公的鬍子,但瘦了一大圈。理髮師轉身拿起梳妝台上的剃刀,在毛巾上拌兩下,天花板現出亮晃晃的光影。如果大夥安靜些,或許可以聽見刀片刮下鬍渣的的聲音,像是俯聽蠶寶寶啃食桑葉。可惜一位老黃腔,讓下午的寧靜多了笑聲,冬陽從地上緩緩爬進。
我看著門口放了一座大鐵籠,籠門鎖起,鐵條全都生鏽了,裡頭只剩下一個巴掌大的鐵碗。從小學時我就知道那不是狗籠,是關人的。
理髮師的兩個孩子一出世便智能不足,小學時跑來理髮,老是看他們光著屁股,趴在門口傻笑,客人進門便興奮地纏著。為了生意不讓孩子四處搗亂,只好將他們兄弟倆鎖進籠子裡,任憑吃喝拉撒睡。
村人並不責怪理髮師,在那個剛解嚴的時代裡,一切看來都如此神秘。很多事情大家還是閉口不談,或著由神明來解釋一切。沒人知道理髮師為何會生出智障兒,老一輩的就歸罪於因果關係;認為這兩個種是理髮師上一輩子的仇人,今生來找他償債的。
可沒人願意透露一個字眼,來了便乖乖坐下,盡量將目光移開門口的鐵籠子。不僅這群老人是理髮師的熟客,其實附近村子裡靠耕田謀生的上一代人,全家男性都依靠這理髮師給他們修理門面。不過那時候大家沒錢,於是便和他講好,費用等收冬後再用穀子一併折抵。
在我很小也就是身旁這位理髮師才剛出師,他就每個月都會到各家夥房去兜兩回,看看有沒有人需要理頭髮。老一輩的往往會看農民曆的日子來決定;上頭清楚記載,每日的禁忌項目和適宜工作,其中也包括理髮。至於我們這群孩子頭髮一長,就被母親趕鴨子上架,乖乖坐上小矮凳。想來還挺有大戶人家的味道,不過小孩子不愛理髮,每次剃刀一下便哇哇大叫。理髮師倒也有因應之道;他一理完頭髮,立刻拿個鍋子往我們頭上蓋去,說是可以避免小孩子以後理頭髮還繼續哭哭鬧鬧。
由於這份關係,這家簡陋的理髮廳依靠著過去的熟客,幾十年來還能生存下去。老人家對他有了感情,也不習慣把頂上幾根毛交到其他人手上。儘管他出師太久,會的老是那幾把刷子,老人家倒不太計較,閒來沒事便進來泡泡茶,談談天,遇上好日子也會理個頭髮。我往身後看去,簡單的藤椅前一張茶盤,老人們叼根煙日子很悠閒。這裡彷如是他們的俱樂部,加上沒有女人在場,可以讓他們暢所欲言。
隔壁的老人滿嘴的刮鬍膏已經被刮乾淨了,像綿羊被除去厚重的羊毛光溜溜的。理髮師扶著老人的腦門輕輕地推向一邊,讓耳瓜子朝自己,慢慢將耳屎耙伸入,老人先是皺眉,然後又感覺很舒服的樣子。
「你兒子在啟智學校好不好啊?」挖耳朵的老人問。
「還可以」理髮師的表情很專心。
後邊的老人突然沈默起來,我也盯著梳妝台上的鏡子,整理一下頭髮。
「聽說他們也接到兵單啦?」
「嗯」
後頭的老人們又出現了一陣笑聲。
「那怎麼辦?」
「要就讓他們帶去啊,還能怎麼辦!」
老人們接續的笑著,我也在一旁苦笑。
老人挖過耳朵站起來走到裡頭的躺椅上坐下,轟轟的熱水器響起,淹蓋了老人們的笑聲,我再瞧一眼鐵籠子,似乎理髮師的兒子也被淹沒了。
中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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