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8 00:40:30

可敬的失敗者

踏入新一年,還要是廿一世紀的一個年代開端,此時竟接二連三收到大人物的死訊,噩耗橫越歌、影、政界,彷彿象徵了二十世紀的遺產經過十載「過冷河」後,終在2011年正式全面散落。高峰秀子、司徒華、Pete Postlethwaite以及Mick Karn等上世紀中期人物先後離世,當中司徒華先生的逝去,使本人百感交集。


人去留名,藝術人物的功績大可見於生前作品的反應(銷售數字)及成就(社會風氣之改變),相對具體;政治人物可不同,我們沒有一把實際功利的尺來量度高低、評論功過。尤其是司徒華那類歷史性人物(套用黎則奮於網台節目的說法),他每一個政治決定、政治舉動,成效好壞優劣並不立刻顯現,尚待繼後一段長遠日子的宏觀發展、時勢演進,方可綜合出一個真相評價,如同坊間對國父孫中山毀譽不一,以及林彪近年屢被翻案,隨故人煙消於歷史洪流內,愈是眾說紛紜。本人可不是考究歷史的學者,無意在此糾纏於司徒華先生的一生功過。

然而上述所指的「百感交集」,乃是我對司徒華這著名人物的多重看法,糾結在一團。甚至一度以戲劇化的視角去思索:終司徒華一生,活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悲劇人物,或可比擬教父、大國民以至Social Network等千篇一律的梟雄電影主角,注定是孤獨的。司徒華的孤獨,不只終生無伴偶、膝下無兒女,真正深處的孤獨則在於精神意志的層面上——遺志未了,窮半生氣力跟極權搏鬥,在死神靠近時方發現自身已無計可施、無力可伸,只好一意孤行向對手屈服,以致長年戰友逐一疏離,終產生敵我矛盾。支聯會沒有將才後繼,就如《教父第三集》阿爾柏仙奴眼看自己家族王國陷落中衰至死……假如要我編寫一部以司徒華生平作題材的劇本,無疑會構思成為一個千瘡百孔、可畏、可憐且同時可敬的失敗者(Loser)。

大概三年前,台灣的天下雜誌社出版了一本由Wolf Schneider著作、名叫《偉大的失敗者》的歷史評論書籍,該書顧名思義引列出一些在歷史上功敗垂成的名人,當中包括戈巴卓夫、梵高、哲古華拉、托洛斯基等等。放眼今日,個人認為華叔也有資格佔上一席,一如他用來自喻的名言——「成功不必在我,功成其中有我」。

在戲劇素材上,華叔為一名已故女子終身不娶,看來確是動人的堅貞愛情故事。不過換轉角度看,也隱含著一份出自情愛失敗者精神上的自勉情懷;由此可見這類人的堅守意志,達致極度的固執,不論在情在義,或在政治策略上。手執已既有的素材裡,筆者對於他與李柱銘——被認定是華叔一生最親密的戰友夥伴——的關係變異,必定落墨最深,並且是為整套劇本的高潮位所在。

華叔與馬丁,是為香港民主運動具象徵性的領軍人物。李柱銘貴為資深大律師,留學英國,思想洋化,言談陰柔且風趣,以翩翩君子形象見稱;華叔則是傳統的民族主義者,中學為重,出身自毛派思想,性格剛強,詞鋒尖酸狠辣……二人背景相距,但一柔一剛的組合,合作無間,乃香港民主里程上(尤以港英殖民時期)不可或缺的雙劍。隨著九七回歸,面對龐大的國家機器,這一對民主活孖寶已顯得無力招架,李柱銘被誣衊為「漢奸」、「吳三桂」,華叔則十年如一日的舉辦紀念六四活動;甚至乎,二人合力創辦的民主黨,在立法會議席上只減無增,民主進度節節退讓失據。終於就一場五區公投的爭議,縱使二人已退任立法會議席,不在其位仍參其政,竟在公投方案持分歧意見,華叔公開批評馬丁欠缺政治智慧、搶佔道德高地,二人不和的傳聞甚囂塵上。李柱銘表現一貫的厚度,選擇緘默,籍此得出結論:司徒華的橫蠻狂妄,親手破壞了這段難能可貴的情誼。

失敗和孤獨,無疑叫人難受。然而司徒華最大的悲劇,乃失敗源自孤寂的宿命,可性格改變命運,華叔的孤單則源於他個人的性格缺憾、陰暗面。

政敵既敬畏又視華叔為眼中釘,沒從成功利誘威逼他瓦解支聯會;陳雲則認為華叔浪費其本身的組織才能,未為社會帶來大規模的變革;長毛則用「德國波」形容司徒華的作風,穩守靜待對手出漏洞、看準時機才出擊;甚至有指華叔執迷權力慾,樂此不疲,不容非同路派系人(包括李柱銘)威脅他的泛民領導地位……最終,香港的民主路,興(?)也華叔,衰(敗/亡)也華叔!

華叔臨終前一兩年,縱已悉患癌,仍未肯言退,四處燃點烽煙。期間香港釀出了「八十後」的社會現象,供各界探討研究,全城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年齡層帶來的衝擊,以及所面對的困擾和問題。這時候,華叔以元老姿態出面指點江山,大力反對公投,且力排眾議,於背後發功,默許政改方案通過。事後還反過來指摘支持者選民……華叔晚年一反貫來所為,晚節不保,並跟八十後形成對立面。世事之偶然,八十後崛起,香港政局不明朗起來,司徒華這個抱有舊制價值觀的領銜人物就在此夕走了;遺下的景象,是悲中有冀?卻還是希冀裡沉淪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