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與我（結婚前後篇）陳安儀

有時後想想，這好像比結婚幾週年還值得慶祝。畢竟，要與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性長輩，共住一個屋簷下，而且還要維持和諧的關係，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更何況，我與婆婆來自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

我父親是一個留學美國的高極知識份子，中英文俱佳，喜歡藝術、文學，畢生致力於研究科學。我母親雖然只有商職畢業，但卻是藝文愛好者，喜歡唱戲、看小說。我父母都是自大陸來台的「外省人」，所以我從小在眷村長大，一句台語也不會講。而我家在善於理財的媽媽打理下，雖不是太富裕，但也算小康，弟弟妹妹都出國留學，爸媽為我們每個孩子都買了房產。

我公公婆婆是道地本省人。公公本來有一份不錯的職業，但後來因為精神疾病之故，常常無法養家，後來與婆婆因故離婚。我婆婆小時候是童養媳，還好，她的養母�怳擭d愛她，並沒有強迫她當媳婦，日常生活都是給予女兒一般的待遇。她從小爭強好勝，聰明能幹，可惜不愛唸書，小學畢業就沒有繼續讀了。後來我公公出狀況時，她是靠在工廠工作、回家兼做家庭代工、一手拉拔大三個孩子。

我跟老公初識時，不是很清楚他的家庭狀況。後來才知道他小時候真的非常困苦，除了要靠助學貸款繳學費之外，家裡的電視、冷氣，都是到大學後，才靠他用工讀賺回來的錢添購。

我記得，有一次，老公說要帶我去吃個好吃的滷肉飯。他大老遠騎機車帶我到一個小攤子前面，叫了兩碗滷肉飯。我到老闆跟前點了豆干、滷蛋，燙了盤青菜，兩個人吃一吃，結帳時大約兩百多元。在回程時，老公回頭跟我說：「妳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吃滷肉飯配小菜耶！」

我聽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說實話，談戀愛時，我媽聽到我敘述他家裡的狀況，非常擔心。畢竟我是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公主，我身邊也不乏家境優渥的白馬王子。她當然希望她的公主，嫁一個將來不愁吃喝的對象。

不過，我媽也很清楚這個公主非常之性格，而且脾氣極壞，腦袋跟一般女生不太一樣。所以，當她看到這個出身窮困的王子，竟然可以絆住這個怪公主，而且任她百般凌虐都「忍耐的很快樂」的時候，我媽竟反過來催促：「嫁給他吧！」

於是，怪公主嫁給了窮王子。準備結婚時，我父母不要聘金、不要禮物，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絕不能逼迫我女兒跟公婆住在一起。」

我那可敬的婆婆，當場堆著笑臉，私底下快要翻臉：「我只有一個兒子耶！他將來不跟我住，跟誰住？」我跟老公連忙使出緩兵之計：「前三年先分開住啦！等換了大房子再接妳來住！」於是，就在這一個「模糊的承諾」之下，我們也就結婚了。

婚後前三年，我們很少回婆家。一方面因為工作忙，一方面我不願意把僅有的假期，都泡在婆家客廳，陪看民視那些我聽不懂的連續劇。所以，我們說好，一個月四個星期天，一個回我家、一個回他家，一個一起過、一個各自過。婆婆雖不滿意，但也沒辦法。不過，每次回婆家，我都會帶一點小東西送小姑、婆婆，並且很有耐心的陪婆婆聊天，當個好奇小聽眾，聽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訴說與公公之間的糾葛，或是一些孩子小時候的陳年老故事。

因為少見面，所以其實沒什麼婆媳關係可言。我們婆媳真正相處，是婚後第四年我生孩子之後。婆婆一定要幫我帶孫子。她說：「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們！但是我的孫子絕對不能交給褓母！」

我當時覺得，婆婆可以在這麼艱苦的環境下，教出三個這麼優秀的孩子，我相信她一定也會帶好我的孩子，所以，我接受了。不過，我也有我的條件：「媽媽不用太辛苦，帶衣服過來就好，其他通通由我來準備！」因為，我猜我大概受不了她大牡丹花的床單跟被套，所以我準備全部都買新的。

不料，第二天我回家，我完全傻眼了！我小小的客廳放了四個可怕的、斑駁的、灰塵密佈、生滿蜘蛛網的髒舊木板床架！

我一連打了二�怑蚍Q嚏，在眼淚鼻涕齊流之下，我連滾帶爬的跑下樓，帶上一個口罩才敢回家。我剎時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對不對？我婆婆跟我是如此不同的人，我真的能跟她住在一起嗎？在勸說節儉的婆婆將舊床架丟掉之後，我下定決心，在婆婆搬來之前，先跟婆婆懇談一次。

我以�怳G萬分的誠意，帶著和平使者的心情，蹲在婆婆膝前，仰著臉對婆婆說：「媽！我快20年沒有跟任何長輩住在一起了。我真的很緊張，而且我有很多壞習慣，不知道到時候妳看了會不會生氣。我們可不可以先試試看，我會努力的習慣妳的生活，我希望媽媽也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不過，如果我們真的不適合住在一起，為了不讓我們所愛的人痛苦，妳能不能夠同意，到時候我們還是分開來住？到時候或許我們可以改住樓上樓下？或是住附近？但是妳要相信我，這一輩子，我都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妳！」

我偉大的婆婆在我堅定的眼神、甜蜜的笑容與三吋不爛之舌的說服下，竟然感動的同意了！我看到她點頭的那一剎那，我心中想起了「萬歲」的歡呼！我那好騙的婆婆啊！就這樣失去了她第一個戰場！

開玩笑！合不來可以溜之大吉，嘿嘿，有此保證，我這個狡猾的媳婦還有什麼好怕的咧！

說也奇怪，經過此一「約法三章」，我們婆媳為了怕彼此走上最後一步，反而戰戰兢兢、謹守彼此的界線。我們心底都很清楚：婆婆不是媽媽，不能隨便亂講話；媳婦不是女兒，不能夠亂罵亂嫌。我們開始竭力適應彼此，那是另一種鋼索的兩端。


婆婆與我（互相適應篇）

婆婆是一個非常直爽而強勢的女人。我的個性跟她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比她多念了很多書，所以我比她狡猾很多。

第一次去婆家拜訪時，我特別換掉我的迷你裙，穿了一身優雅長裙。沒想到進門時她正在打掃家裡。老公介紹完我之後，我婆婆沒說什麼，竟兩手一伸，把手裡的拖把遞給我：「嗯！那妳去拖地吧！先拖廚房好了！」

我一陣傻眼！我連她家東南西北都還搞不清楚，這女人竟叫我去拖地！有沒有搞錯？我轉頭看看老公，擺出求救的眼神。老公立刻接過拖把說：「媽！人家第一次來耶！妳怎麼這樣啦！妳要把我女朋友嚇死喔？」

我當下有點狐疑她是故意的，還是試探我來著。不過，在看到她接下來完全不顧我的存在，指揮我老公這邊那邊的拖地之後，我決定排除她是「故意」、「難搞」、「下馬威」等等的選項，而決定將之歸類為：「沒讀過太多書，所以不太有『禮貌』觀念。」

後來，接下來的切身相處之後，我發現果然如我所料。婆婆說話是沒有「請」字的，也不懂得輕聲細語，接電話就是「ㄟ！阿蘭喔！喔！你不是阿蘭喔！那叫妳媽來聽電話！」這種類型的。

婆婆不但不太重視「禮貌」，也不太重視「隱私」。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小姑的先生來我家過夜，他們竟然可以跟我公公、婆婆全部擠睡在同一個房間（因為當時我家只有兩間房）時，我簡直嚇死了！更不要說我第一次半夜回到家，發現婆婆抱著女兒，四仰八岔的睡在『我的』床上時，我簡直驚愕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誇張的是，我在餵奶、睡覺、或甚至是洗澡，婆婆都會因為各種原因，突然把房門或是浴室門大大的打開，然後說：「ㄟ！我來幫妳抱小孩」、或是「妳的電話！」或是「我看看妳起床了沒？」然後也不管我還全裸著在沖水，還是跟老公摟抱著睡在床上，直接就進我們房間來做她要做的事，拿髒衣服、把小孩抱出去或是把話機塞給我之類的。

我最受不了的，還有婆婆幾乎每天都要「煎魚」。我生老大時，住的是小小坪數的房子，一廚一廳，開放式廚房，沒有隔間。她一煎魚，就滿屋魚腥味，我心愛的書、沙發、都沾滿了油膩。於是，我天天趁半夜她入睡後起來刷牆、擦家具，搞的坐月子的我身心俱疲。

然後我也受不了婆婆沒有衛生觀念，把所有買來的菜都放在地上，喜歡使用大量塑膠袋，然後把我用了三年還是亮晶晶的鍋子，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沾滿油漬。我的美麗廚房轉眼間淹沒在油煙裡，清澈透明的玻璃杯都因為她不喜歡用洗潔劑而蒙上一層霧茫茫。她還是把她的大花床單帶來換洗，並且將可怕醜陋的家具一件一件的搬來。

婆婆搬來�怳悗寣A我哭了。我問丈夫：「我是不是從此以後都要過這樣的生活？」

丈夫拍拍我的頭說：「別擔心。妳如果這麼不快樂，我現在就去跟媽媽說，等妳做完月子，我們就請她搬回去，孩子找褓母帶。好嗎？」

我猶豫了一下：「可是，這樣妳媽一定會很傷心。」畢竟，她並沒有真的做錯什麼事，或是對我不好，她只是跟我不同。

我決定再試試看。

於是，我很努力的想，我該怎麼解決這些看起來不大、但讓我很崩潰的問題。

我重新整理了廚房，丟掉一櫃子用不到的東西，把東西都移到高處，將最低的櫃子空出來給婆婆放買回來的菜。我替她買了全新最高級舒服的床單被套被褥，告訴她舊的質料不好，留在舊家偶爾用，來這邊可以蓋舒服柔軟的新被。我告訴她我其實喜歡吃清蒸的魚，並且在搬新家時，將廚房裝上了隔離的拉門，並換上強力的除油煙機。我買了茶籽粉代替洗潔劑；我將我習慣用的鍋子都放棄，為她買了一個全新的大炒鍋！

我告訴自己，在婆婆的任何奇怪舉動我不清楚原因之前，都不去猜測她為什麼這麼做。在清楚原因之後，只要我確定她的出發點是善意的，我都絕對不在當下違逆或頂撞她。而於事後再找機會再慢慢告訴她正確的作法。我用這樣的方法，改變過婆婆餵寶寶吃鹹鴨蛋黃、忘記溫母奶時給寶寶喝鮮奶、還有給孩子吃奇怪中藥的種種生活小波折。

我知道，婆婆很努力的想要幫我的忙，照顧我跟女兒，因此，我也要盡量的去配合她，不要太龜毛。當婆婆再度突然打開我的房門，或是在我床上熟睡時，我都不斷告訴自己：「她是好意的來叫我，怕我遲到！」或是「她很辛苦的替我哄孩子，不小心跟小孩一起睡著了！」於是，我學會欣賞婆婆的直爽，學會欣賞她與女兒相似的容貌，不再在意她的粗魯、大聲，或是油油的頭睡過我的枕頭，而學會了將枕頭翻面之後，直接入眠。

但是，衝突還是避免不了！

就在一次我順口跟老公抱怨：「ㄟ！叫妳妹不要那麼常來好不好？她們夫妻每個星期都來我們家打地鋪，害我們都不能在客廳看電視！」老公竟然將我的原話一字不改的告訴了婆婆。天！山洪爆發了！

隔天早上起來，婆婆坐在客廳裡哭泣。我大驚失色，連問原委？婆婆垂淚道：「我已經很配合你們了，難道連我女兒每星期來看看我都不行嗎？」我趕忙跟她解釋：「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只是說，因為我們房子太小，他們來打地鋪，一方面睡不好，一方面也影響我們的作息，我只是想，或許可以請妹妹一個月留一個星期天給我們？讓我們可以獨處一下？媽！我會努力換個大房子的，到時候，他們要來住多久、天天住都沒關係！」

說了兩個多小時，我跟婆婆哭做一堆，最後，她終於破涕為笑，我才放下一顆心。

至此，我們婆媳的關係，又更進一步。

婆婆其實對我很好。她體諒我的工作，因此無條件支援我，幫我做大部分的家事，煮飯、洗衣，我都不用煩惱。她幫助我餵母乳，甚至在孩子抗拒奶瓶不肯喝奶時，辛辛苦苦的背著孩子到辦公室去等我，讓孫子可以吃到新鮮母乳。知道我愛吃海鮮，經常三不五時去菜市場尋找海產。我寫稿到凌晨回家，婆婆悄悄的起床為我做一晚熱騰騰的冬粉；我睡到中午起床，她會替我哄孩子，讓我安心睡覺，不讓孩子來吵我。

而我，也不吝惜跟她分享我的榮耀，我的專欄出刊，我一定第一個拿給她看；我每個月毫不吝嗇的給她我能力範圍內最多的金錢。我知道她困苦過，所以不介意她老是在跟我算帳；我知道她喜歡玩，所以盡量帶她出國旅行；婆婆身體不好時，在忙我也親自陪她去醫院看病；在她的親人朋友面前，我是讓她最有面子的媳婦，疑難雜症都能想辦法解決。

出去逛街，我絕對不會忘記幫婆婆、小姑、外甥們購買衣物、鞋子、包包，我出國回來，最貴、最好的禮物一定是買給小姑的！我竭盡心力的對小姑、小小姑、以及他們的親人，因為我知道，當我對婆婆所愛的人好，她就會愛我。更何況，當我跟婆婆發生爭執時，小姑可是佔有很重要的地位的！

在我心中，我知道婆婆未來將陪伴我們比我已經過世的母親更久！所以，我怎能不仔仔細細的對待這個我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的女人呢？

在婆媳戰爭的第二回合中，我們都沒有輸。因為，我們擁有共同所愛，我們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