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4-28 23:09:30顏士凱

慌心假期的原始與創史



0.

一部電影以香水為片名恐怕是影史上首見;一部電影讓許多華
人看了大感全然不像華語片,這恐怕也是華語影史上首見;一部電
影在去年金馬獎中入圍高達九項,最後還是在評審同情配票的尷尬
狀況下,拿到唯一的電影歌曲獎項,這恐怕也是金馬獎史上首見之
奇觀。

《慌心假期》述說一個香港女人(梅豔芳)與一個日本女人(
純名里沙),因參加同一個法國旅行團而相識後相惜;兩人繼續結
伴往摩洛哥旅行,在吐露內在心聲時,香港女人說她想離婚,日本
女人說她想結婚,然而,事實上這兩個女人都對自己的「婚」想意
志不堅,直到香港女人發現日本女人想婚的男人卻是她的丈夫時。
卻也在此時,日本女人在摩洛哥被綁架、賣為妓女,香港女人反倒
極盡力氣去搶救日本女人,最後自己卻為救這敗德的情敵在挺身與
歹徒正面對決時身亡。

情節的轉捩點來自一種香水,Midnight Fly(午夜飛行)──
這正是本片英文片名──香水是日本女人的情人送給她的;香港女
人不意間自日本女人那裡拿起來聞時,才忽然想起她先生這幾年回
家時,身上總也帶著這股氣味,她猛然驚覺一個不可能中的可能:
這個日本女人的情人正是她丈夫!

香水,因此同時意謂/意「味」著愛與愛的背叛。

導演張之亮表示,電影分法國與摩洛哥兩個場景。在法國部份
,他想捕捉他所愛戀的歐洲節奏;佔據電影大半時間的摩洛哥部份
,他則極力追求當代觀眾愛戀的好萊塢節奏。

不巧的是,會愛上這部影片的觀眾,戀上的部份卻在歐洲而不
在摩洛哥部份──巧的是,日本女人最後在好萊塢部份被殺身亡,
反令觀眾背離這部影片。

論者多半是這麼背離地批判這部影片:攸關兩個女人的那個臭
男人,模糊得近乎一道輕煙(電影不當這麼輕易放過他的。);支
撐整部影片的兩個女性角色,在面對情感與現實困境時,卻只表現
出女人慌亂與惶恐的「部份」;電影在情感世界與戲劇結構上缺乏
完整性與統一性,諷刺地貼近影片的(中文)片名:慌心/慌亂。

然而,諷刺的是,那以香水為名的「英文」片名,在論者口中
與文中,也如一道輕煙般溜走──然而,這部華語電影卻在華語影
史中,以前所未見的近百分之九十的面積,採用著英語對白。

似乎,缺乏挺身而出面對自己製造出來的問題的「臭」男人的
氣味的「面積」,淹沒掉論者「看不見」影片挺身直言其「真正」
的面積/主題/之所在:一種香水──或說,一股氣味。

1.

是很不可思議,一部純香港導演、港資的香港電影,觀眾在其
中完全看不見當代香港電影那般極盡笑鬧(於此,王晶率領著所有
香港導演)、極度粗鄙(連當代香港電影文化之巔峰人物王家衛的
電影都非常好此道)、極力誇張之大觀(徐克與周星馳是個中翹楚
)。張之亮(在這部電影中)以一股異常沉靜的氣息,跟所有這些
香港電影特質,不可思議地一刀兩斷。

「刀聲」異常沉靜,卻也同時自然地舒展開一片既背離華語電
影又貼近華人文化的微妙空間──或說,一股氣味。

電影在異國(法國南部)展開,在異國(北非的摩洛哥)鋪陳
並結束;電影在幾近完全失去華語的狀況下,柔緩而沉靜地前進(
moving)。台灣電影從來沒有這麼全面地離鄉背景過(乃至語言,
乃至述說內心深處的語言);大陸電影也從來沒有離鄉背景全然不
談家鄉事(更不用說如此絕然地背離自己的母語)。

電影在一股霧氣中悠柔地展開,在看似匆忙的現實世界的趕集
式觀光團中,舒緩而恬靜地旅行;在歐式的電影節奏中,以及特寫
與中遠景不拘地鬆放調度中,影片釋放出一股親近華人文化那種田
園式從容與開闊的氣息;兩個女人在旅館中吐露感情世界,鏡頭輕
柔地帶動、燈光迷離又豔麗地變動,傷感之中放散出更多接近於明
清文人小品那種自在與閒散的韻味。

然而,以當代女性主義的觀點或燈「火」,力圖去照亮這部「
看似」關於兩個女人間故事的影片,個中女性意識的空間是很散亂
的。然而,無論「燈火」或觀點,確實也僅只是人類感知世界中的
一部份。

對於香水的英文片名的詳加探究,無論就寫實主義或顛覆性的
女性主義的觀照下,之於一部以英文對白為主的電影,恐怕要比這
兩者更接近寫實「觀點」,更逼近於顛覆傳統觀看電影的歷史燈「
光」。

在這個以氣味為主的觀照下,一部國際性的台灣電影,以及一
部結合兩岸三地的國際性華語電影,凸顯出《慌》片更加背離當代
華語電影,卻更沉默地逼近中華文化的子宮。

當代華人導演中最重氣味的莫過於侯孝賢。侯孝賢說過:「一
部電影的主題,最終其實就是一部電影的全部氣味。」1989年轟動
世界影壇的《悲情城市》,在侯孝賢的氣味式捕捉下,電影中台灣
的二二八事件模糊而破碎不堪(2001/12/5,侯孝賢在一次座談會中
自承「這是一部爛片」);還好,台灣電影界有史以來第一座國際
大獎,沒使台灣的觀眾背離這部被當時影評界批判為背叛史實的史
詩大片──而向來不以社會批判者自居的侯孝賢,卻一再以批判好
萊塢電影自居。

相較於《悲》片那種知識份子式的詩義寫實主義,《慌》片是
接近於沒有主義的詩感的。而這種缺乏中心思想的詩感,空白、沉
默而舒緩地疏通於中華文化傳統中的那股自然氣味:英語自兩個完
全不是以其為母語的女人口中述說出來,自然到令觀眾無法不嗅聞
到一種悠悠貼近內心情事的黏膩氣息;全世界導演莫不一致要求演
員肢體要放鬆的狀態,在本片中兩個女演員的肢體語言中,鬆放到
一種令觀察幾近察覺不出絲毫緊張異狀的「放心」狀態;歐洲與北
非的異國背景,在不斷舒緩地移鏡、中遠景開放地場面調度、放開
衝突性的戲劇化場景中,汨汨散放出一種兼容文明面貌與自然氣息
的開闊氣息。


這三種氣味的相互滲透與貫穿,釋放出不在大自然中卻有著幽
幽的大自然香味,以及不可/不必思議的開闊氣度。而這股氣度,
在異國(國際)語言的運轉、落葉歸根的「空缺」、道德錯亂(偷
情者,這在中華文化中的奸夫與淫婦,卻是最後的存活者)中,悄
然偏離開當代華語電影的軌道(有點令我們想起波蘭導演波蘭斯基
)。

2.
如果不是透過任達華的「呼吸」,這部電影是無法與《臥虎藏
龍》關連起來看,也無法更進一步令我們了然,《慌》片在無能追
隨好萊塢的窘境下,反而默默張開一股電影的國際性胸襟。

無論在當今社會任何一種觀點的觀照下,唐醫師(任達華)這
個婚姻的背叛者、又是偷情的背叛者(他不僅沒太座那麼執意去救
人,而且還背叛情人向太座要求回去香港重頭來過),這個在影片
中高度模糊的角色,很難引人另有所深思;他幾乎是一敗(德)到
底的角色。沒有人可以把他與《臥》片中的絕對又大方的叛逆者玉
嬌龍聯想在一起,除非我們「該當」從片名與氣味來予以重新嗅聞
一番。

唐醫師既出現於兩個女人分開之際,也出現在兩個女人關係明
朗地衝突、卻又難以思議地聯合之際。他的出現本當予以這場三角
戀情一個「該當」有的轉折點,但人們的寄望卻落空了。這敗德的
男人只作為千里迢迢的救急送錢者而已,只是出國來回憶起他與情
婦間的香水情、悔悟與太座間的往日情,最後在火車上忘情痛哭。

但,這些僅只是眼睛所看到的「部份」而已。

他送來的救急之錢支撐起妻子不認輸的「本性」;他不夠徹底
的戰鬥力激發了妻子對個人直覺敏感度的外放;他對情感恍惚般的
擺蕩加強妻子對情婦莫名的伸援之手。這三種力度卻都不是在好萊
塢式的緊張劇情下所能造成,而是透過三次曖昧空氣的釋出,一次
次默默渲染開來。

任達華像鬼魅般地(比之於任達華以前百多部電影中的角色,
這個「看似」不著痕跡的動作,更具此味)幽然出現在梅豔芳面前
;對待情婦已近乎陌生人般地糾正梅豔芳,方才所見(車中女子是
她的日本「朋友」)是為幻覺;下火車為妻子買水時,在車站裡儼
然(特寫鏡頭)對於方才重規舊好之說又起三心兩意。

這三個在眼睛看來破碎不堪的場景,卻一次又一次釋放出將妻
子與情婦的「心」糾結在一起的陰柔氣韻。這裡面有不可言說的難
處、悔恨(夫妻兩人都有,只妻子的對象卻是情敵)、哀愁、憤怒
,默默而不可思議地激動起妻子的母性(當妻子再遇到情婦時,第
一句話要問的是她肚中的孩子)。自然的本性或情結在沒有人看得
到的角落中,注入妻子的身體。

自此,妻子背逆夫妻之情、朋友之情,令人難以思議地大方投
入到一種介於密友與母子般的情愫中。最後,她像玉嬌龍般面對險
境而不顧,觀眾在銀幕上看到縱身一躍的人是日本情婦,然而,其
實真正犧牲縱跳而下的人卻是奮不顧身的妻子──在氣味的線索中
,這種犧牲與寫實主義的道德觀,完全一刀兩斷。

《臥》以當然的環境(武俠片中的山水背景),給予叛逆者玉
嬌龍(也是觀眾)一片看似瀟灑從容的自然空間。然而,《慌》片
卻是從這個看得到的道德的叛逆者(日本情婦)身上,以此時已然
迷漫著整部影片的陰暗氣息(「午夜飛行」),將觀眾的眼睛推落
到最不可忍受的斷崖之下。

然而,就像《臥》片最後一個場景,電影結束了,氣味散不盡
:《臥》片繼續散放好萊塢式叛逆的戲劇化氣息,但《慌》片中最
後「犧牲」(這是肉眼之見)的妻子,卻猛然炸開(就像日本情婦
最後那驚天動地大哭)人類拍攝電影最初的理想:增進人與人之人
之間的瞭解──在當今市場壓力與高度文明的趨勢下,這個被巴贊
再三強調的「東西」已然被「自然」地犧牲,而鮮少人再以為意。

3.
倒吸一口冷氣地說來,《慌》片真正的國際氣度,是從「寬容
」展開(電影一開始兩個女人間的相互道歉與諒解過程),經由一
次又一次氣味的疏散與舒張過程,最後在寬容的極致氣度中結束。

恐怕要到了電影結束的時候,當我們再回想而品嚐(血淋淋又
大大方!)其英文片名時,才猛然醒覺:「看似沉默無聲」的「寬
容」,其實是隱密著增進人與人之間瞭解(這其中諒解的空間更大
)的國際胸襟。

從這部影片釋放出來的氣味與氣度,如是滲透到我們毛細孔:
寬容當然不是一種氣味,也不是一種觀點,亦非換一個角度可以致
之,更非道德提升可以力及。

寬容或較貼近於一股氣度,一股如大自然般可以開闊、運轉的
呼吸與節奏,方能致之的奇妙能量。《Midnight Fly》以前所未見
的電影形式,將寬容從倫理學的監獄中釋放出來,步入當代人類困
境與電影原始意境相交會的道路上。